吏部尚書李含章,禮部尚書孟昭,督察院左都御史陳東,此刻全都站在父子倆面前。
朱國祥沒有說話,只是坐著靜聽。
朱銘拿出白崇彥發來的私信,說道:“殺人嫌犯姓毛,祖籍衢州江山縣。他的祖父毛宗衡,四十年前在陜州做官,就帶著家人搬了過去,當時的陜州還隸屬于陜西,現在劃歸河南省管轄。吏部去查一查毛宗衡此人!”
“是。”
李含章領命而去,親自帶人翻閱前宋檔案。
其他人坐在原地等著,氣氛頗為凝重,一直都沒有再說話。
大約等了三個小時,李含章把前宋吏部檔案找來:“毛家是衢州的科舉望族。前宋衢州毛氏共有進士58人,而江山毛氏就占了51人。前宋江山縣共出進士64人,江山毛氏就占了26人。”
朱國祥問道:“刑部尚書徐敷言,就籍貫衢州吧?”
李含章已經有所準備:“就吏部檔案來看,衢州出過進士的徐氏,有西安徐氏、常山徐氏、江山徐氏、開化徐氏、龍游徐氏。而刑部的徐尚書,出自西安徐氏。”
“徐尚書的曾祖父徐泌,是前宋衢州第一位進士。徐泌有個女婿很出名,也是衢州西安人,即官至副宰相的鐵面御史趙抃。”
朱銘笑道:“吏部檔案里還記錄姻親?”
李含章表情嚴肅道:“吏部檔案沒有記錄,但這位鐵面御史趙抃,是臣的曾祖父之恩師。而臣的曾祖母便是徐尚書的姑婆。如果此案真與徐尚書有關,臣請立即回避。”
“沒必要,”朱國祥說,“你的曾祖母,是徐敷言的姑婆,這都多遠的親戚關系了?”
李含章補充說道:“臣的祖父與祖母,乃表兄妹結婚,祖母也出自西安趙氏。衢州的那些大族,都是世代聯姻的,此案無論牽扯到哪家,皆與我李家算得上親戚。”
朱國祥咂咂嘴:“那你回避吧。”
朱銘問陳東:“遇到百姓鳴冤巡察御史卻不聞不問,那個御史是什么來頭?”
督察院官員的檔案更詳細,必須登記三代以內姻親。
陳東拿出一張紙:“這個御史叫應善,江西信州貴溪人。信州與衢州緊挨著,前宋隸屬于兩浙路。應家與江山周氏、江山毛氏都有姻親,還與……德興張氏、范氏互為姻親。”
氣氛越來越凝重,德興張氏,就是太子妃張錦屏家,也是已經退休的首相張根家。
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官僚姻親關系網,跟太子妃、吏部尚書、刑部尚書的家族全都有聯系。
根本不用這些大人物親自出手,甚至有可能大人物們還不知情。但沾手此案的各類官員,為了討好大人物們的親戚,再加上兇手家族的串聯疏通,就會非常懂事的把案子聯手壓下。
朱國祥說:“組織三法司會審,涉案官員全部回避!”
四十天之后,涉案人員被悉數帶到京城。
督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堂會審,陳東擔任案件總負責人。
首先出庭的是幾位證人,他們自知作偽證是犯法,嚇得已經完全無法走路,是被官差給架著拖進來的。
看著癱軟在地的證人,陳東皺眉道:“搬幾張椅子來,讓他們老實坐好,坐不好就綁在椅子上!”
椅子很快搬上堂,幾個證人被拖起來按在椅子上。
刑部右侍郎負責驗明正身,大理寺卿客串法庭書記官。
“嗙!”
陳東一拍驚堂木,嚇得幾個證人渾身哆嗦。
“史光!”
“在……在……”
名叫史光的證人,嚇得想要跪下認罪,卻發現自己膝蓋發軟站不起來。
陳東問道:“你供述的證詞,為何前后不一?”
這家伙還沒回答,堂中便傳出尿騷味,竟然當場給嚇尿了。
緩了好久,尿褲子的史光才說:“縣衙來了幾個公人,說毛八郎能通天,就算皇帝來斷案,也不會真個計較。又說俺再亂講,便抓進大牢關起來,還要把俺婆娘發賣去窯子里。俺……俺嚇得睡不著覺,再過堂時就……就改了說法。”
陳東又問:“威脅你的公人有幾個,是縣衙的公人,還是府衙的公人?”
史光搖頭道:“不認得。都穿著公服,說本地口音。”
“俺認得,俺認得,俺要戴罪立功!”另一個證人突然大喊。
陳東掃向證人資料:“你可是叫余貴,在雍翠樓做酒保?”
余貴說:“俺便是余貴。姚二郎死前半個月,在雍翠樓與毛八郎吃酒。他們在二樓臨街的雅座,要了一壺米酒,什么下酒菜俺記不清了。俺忘了給燙酒器,就給他們送去,到門口便聽到他們兩個吵架。似是在爭哪家的小娘子,姚二郎可能是爭不過,就鬧著要告發毛八郎科舉作弊。”
三位審案主官,此刻都面露驚色。
他們已詳細看過卷宗,來來回回幾次審理,證詞里可都沒有科舉作弊啊。
陳東問道:“你以前作證時,可有供述自己聽到科舉作弊?”
余貴說道:“第一次作證時說了,后來就不讓說。”
三位審案官對視一眼,這他媽還有意外收獲,而且隱藏在里面的涉案官員有大罪。一是幫助考生作弊,二是篡改案件證詞。
陳東又問:“你說認得那些威脅證人的公人?”
余貴說道:“有一個是法曹的衙前,俺不曉得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喚作顧大。還有一個不是公人,是毛家的奴仆孫粟,他穿著公服假冒公人。今年又重審的時候俺不敢再亂說,已經供述過了。事后,孫粟還帶人打俺一頓,俺的左腿現在已經瘸了。俺還被雍翠樓給解雇,連最后半個月的工錢都沒給。”
“嗙!”
陳東猛拍驚堂木:“帶顧仁、孫粟上堂!”
“饒命,饒命啊……”顧仁還在門外就開始哭嚎。
孫粟則有點混不吝,全程一言不發。
驗明正身之后,陳東問幾位證人:“威脅你們作偽證時,可有他們在場?”
大部分證人連忙點頭,但也有兩個記不清了。因為當時太過害怕,不敢跟那些家伙對視,根本就沒看清諸多面孔。
陳東問道:“伱是陜州府法曹衙前?”
顧仁抹著淚哭喊:“俺也是被逼的啊,是趙法曹讓俺動手,俺不聽話就要吃掛落。毛家也只給了六貫錢,孫粟擺酒請俺兄弟吃了一頓。俺也沒動人,只是嚇唬嚇唬,后來把余貴打斷腿的是孫粟……”
陳東又問:“還有誰跟你一起威脅證人?”
顧仁回答:“人多眼雜,不敢太多。除了孫粟以外,俺只帶了兩個法曹的兄弟。一個是俺小舅子,叫李應飛;一個是俺義弟,叫董良。”
今年河南按察使重審時,已經提審過這些人,但一個個裝傻充愣,矢口否認自己威脅過證人。
顧仁身為官府的皂吏,面對按察使都不老實,他覺得毛家背后有大人物撐腰。
直到現在皇帝過問,讓三法司來會審,顧仁終于不敢隱瞞了。
陳東喊道:“帶李應飛、董良上堂!”
一番審問,李應飛、董良承認威脅證人,他們都是被顧仁拉去的。
而顧仁則稱自己聽命于法曹掾趙晦。
很快,趙晦被帶上堂。
這廝出身于衢州西安縣趙氏,論起來還是李含章的遠房表侄。
他兩年前擔任陜州府法曹掾,這是專門負責司法的官職。
跟前宋的司法系統大同小異,縣一級衙門只能審理民事案件。一旦涉及刑事案件,必須移交給州府法曹(類似市級法院)。
州府法曹初審之后,則要移交給省提刑司復核。
普通刑事案件,提刑司就能終審。而性質嚴重的刑事案件,還要送往刑部進行復核。
趙晦相當于市法院的院長,他今年已經升官到河北了,一個月前在河北任上被抓回京城。
陳東問道:“你有讓衙前去威脅證人嗎?”
趙晦看著三法司官員,表情似乎有些后悔,卻一直選擇沉默不語。
陳東與趙晦對視良久,說道:“你做過法曹掾,應該知道《大明律》。都已經三法司會審了,官家和太子看著呢,你還想為誰開脫嗎?”
“唉!”
此言一出,趙晦唏噓長嘆。
陳東說道:“如實供述吧,或許還能酌情輕判。”
趙晦說道:“兇手的父親,曾與家父是同窗好友。江山毛氏,又與我西安趙氏世代聯姻。陜縣毛氏雖然從江山毛氏分出來,但也不過是這兩代的事情。兇手的七哥,當時與我幼妹有婚約。因為發生命案,兩家婚約去年也取消了。”
趙晦甚至故意放慢語速,說完一段又停下,方便審案的書記官做記錄。
等書記官停筆,趙晦才繼續說道:“毛家八郎并非蓄意殺人,他與死者一直是好友。因為爭風吃醋,兩人矛盾日增。死者多次威脅毛八郎,聲稱要揭發他科舉作弊。最后一次爭執時,毛八郎又懼又怒,失手把對方給掐死了。”
“毛八郎嚇得驚慌失措回家,奔跑一陣又折返,把尸體拖到河里。他在河邊大喊呼救,事后聲稱是死者不慎落水。”
“但死者家屬認為太過蹊蹺,因為他們兩個都沒帶仆從。驗尸的時候仵作也發現了頸部掐痕。”
“引他們爭風吃醋的女子,是陜州一個年輕寡婦,這寡婦與兇手、死者皆有私情。事關寡婦的夫家與娘家名譽,這兩家也不想鬧開,讓毛家與死者家屬商量解決。”
“我插手此案的時候,兇手、死者、寡婦的夫家和娘家,其實他們四家已經談妥了。我給毛八郎翻案,不過是順水推舟,當然也有念及我趙家與毛家的幾代交情。”
“后來案子鬧大,是因為死者的生母,去按察司那邊喊冤,還攔下巡查御史的車駕。其他幾家大怒,一番爭吵之后,死者家里的其他人也怒了,開始發動人脈要搞個魚死網破。”
“所有插手案件的官員與家族,都已經被牽扯進去,不得不到處疏通關系掩蓋此案。”
陳東冷笑:“你講了這許多,似乎有什么漏掉了。第一,關于科舉作弊的證詞,為何在多次審理的卷宗里消失?第二,前任河南按察使,是如何被拉下水的?第三,刑部為何冒著風險幫你們掩蓋?第四,那個巡查御史為何漠視此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