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首會議,不歡而散。
如今這種情況,東京的行首們根本無法串聯,因為他們之間互相不信任。
北宋時期,開封城的所有行首,全都跟朝中權貴有瓜葛,大部分屬于皇室宗親的代言人。
皇室宗親之所以不親自下場,是因為趙匡、趙光義兄弟倆,嚴厲懲處權貴擾亂市場的行為。后來就漸漸形成套路,即各自培養白手套,他們能夠撈到實惠,朝廷也挽回了顏面。
只有把事情鬧大了,朝廷才會出手懲治。
比如煤炭行業,搞得東京民怨沸騰,甚至冬天大量凍死人,繼而出現搶煤踩踏事件。
朝廷實在看不下去了,干脆直接掀桌子,官府成為最大的批發商、零售商。結果又變成官府壟斷市場,操控煤價搞得民不聊生,迫于輿論壓力放開私有市場。
大明開國之后,最先懲處的便是前朝權貴,繼而又強行拆分遷徙望族。
東京各行各業的行首,瞬間就失去靠山,有些人還被牽連抄家。
在第一年的物資管控結束后,大商人們開始投靠新的權貴。下意識的按照老辦法,想跟皇室、宗親和外戚合作。
可惜,除了朱國祥、朱銘父子,大明的皇室宗親都未成年。
白祺勉強算一個,卻始終不在京城。
而外戚呢?
朱家父子管得極嚴,根本無從下手,甚至不準外戚居住在京城!
閣臣、尚書級別的重臣,一般不會跟行首接觸。
因為——跌份兒。
頂多是重臣的下屬撈錢,再以送禮的名義孝敬重臣。
因此東京各行的大商人,都是拉攏權貴子孫,以及六部的中下級官員。
去年的大案,六部被查處一堆官吏,連權貴子孫都遭殃,大商賈們再度失去靠山。
人心惶惶之際,這些大商賈哪敢再串聯搞事兒?
李敦義坐著豪華馬車回家,徑直去見自己的老父親。
“如何?”李茂問兒子。
李敦義回答:“都被嚇破膽了,還能有什么結果?”
李茂點頭道:“緩緩也好,不能跟太子對著干。我李家能延續二百年富貴,靠的就是順從朝廷。”
拋開皇親國戚、世家權貴不談,只論東京城內外的商賈,李氏絕對屬于東京首富!
他們在開封做生意的時候,甚至趙匡都還沒黃袍加身。
北宋慶歷年間,西北邊境告急,而朝廷財政又不足,就向東京的富商們借款。
僅李氏就借款二十多萬貫,事后朝廷直接賴賬不還,只給幾個李氏族人封官抵債。而且全是八九品的京中小官,根本就沒有實權可言,并且繼續砸錢也升不上去(類似錢琛捐款買的那種官職)。
這事兒被寫進史書里,甚至都不提其真實姓名,只記載“李氏商戶”、“京中富商李氏”等等。
因為他們不配!
李家也曾聘請名師,教育子弟走仕途路線。但兒孫們泡在蜜罐中長大,愿意發奮讀書的沒幾個,一百多年來只出了兩位進士。
按理說,身為京城商賈當中的首富,家中又出了正經進士,用錢開路也該節節高升啊。
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李家投靠的外戚世家,故意壓著李氏子不給順利升遷。
李家從商賈變成了士紳,那我今后還怎么控制?
你們還是繼續老老實實經商吧!
不但權貴從李家吸血,朝廷也經常伸手要錢,而且每次都封小官抵債。
京城首富不好當啊。
當大明查處前朝權貴時,李家立即就把自己的靠山給賣了。又在京城物資匱乏時,向朝廷捐贈布匹,這些布匹用來發給士兵做衣服。
甚至就連去年的大案,李家都能從容抽身,只是被罰了二十萬貫。
“祖父,父親!”
李文仲拱手走進來,朝著兩位長輩作揖行禮。
李茂瞬間換上和藹笑容,對自己的嫡長孫招手說:“大郎且過來。今日功課做得如何?”
李文仲走到祖父身邊:“還過得去。”
李茂拉著孫兒的手:“你去年雖然落榜,但舉人功名還能保留兩次。就算再落榜兩回,也要重新把舉人考回來,非得考上進士不可。家中沒有進士官,就算富甲天下也被人欺辱,千百萬貫家產不啻為過眼云煙。”
李文仲說:“大明不是前宋,只要守法經商,便不會被橫加盤剝。孩兒聽聞朝廷多次發債,最早在四川發放的兩批戰爭債券,如今皆已連本帶利償還給商民。”
“你懂什么?”
李敦義不屑道:“國朝初立自然守信,前朝太宗、太祖還懲治經商權貴呢。等再過一兩代皇帝,朝廷就沒這般講規矩了。趁著朝廷還信守承諾,俺李家更應當科舉做官,趕緊從商賈之家變成士紳望族!家里的生意你別管,一心一意好好讀書。”
李文仲只能說:“數學、物理、天文、地理這些,孩兒已學得很深入,去考科舉綽綽有余。就連官家去年提出的化學之道,孩兒也在認真鉆研,經常邀約太學生討論。只是那些儒家經文,還有待繼續苦讀。”
“明年你再去考太學,”李敦義說道,“俺已經打聽好了,明年的太學考試,會比以前更看重雜學。你既然精通那些雜學,想必考進太學極有把握。唉,若早知官家要提倡化學,去年你落榜之后就該報勸農生,趁機以化學之道進太學讀書。”
祖、父、孫三代圍繞著科舉,聊了好一陣,似乎完全不關心商業。
突然,李文仲問道:“聽說朝廷設立交易所,對東京各行的大行商影響極大。”
“這個你別管,好生讀書要緊!”李敦義說。
李茂也說:“我李家能在開封經商二百年,歷經宋明兩朝更替而不倒,就是因為懂得審時度勢。前朝王相公變法,我們沒有站出來反對。等到舊黨發難,我們才順勢而為。現在也一樣,太子想怎么做,我們也順著太子。一個交易所而已,誰都能去買貨。以俺李家的財力,照樣能賺錢,只是賺得不如從前多而已。”
李文仲卻說:“其實有空子可鉆,但須掌握一個度,莫要把太子給惹急了。”
李茂頗有興趣的看著孫子:“伱說說看。”
李文仲說道:“冬天就快到了,煤炭和布匹定然漲價。煤炭無法操控,東京的煤行官三私七,一旦私行操縱煤價,官行立即就會出手。畢竟前宋的煤行搞出了大亂子,此后朝廷一直對此極為重視。但我們布行就不一樣,沒那么容易死人,朝廷的容忍度更高。”
“天氣轉涼之后,可以在交易所掃貨。甚至是搶在客商進交易所以前,直接提價把貨物給買來。”
“有了交易所,反而比以前更方便。因為在交易所買到貨單,是有限定提貨期的。只要我們出手,布行的其他大商人也會跟進,一兩天之內就能把布價打上去。”
“布價一旦上漲,已經買到貨單的中小商人,為了牟利他們不會去提貨。而是搶在提貨期以前,直接把貨單給賣掉,等于他們啥都不干就能賺一筆。”
“如此一來,等于中小商人也被我們操控,整個京城的大中小布商聯手炒賣布匹。”
“官府的反應是滯后的,四百里加急調貨,他們不敢輕易這么干。因為四百里加急涉及兵部,最終要上報兵部和內閣,一個弄不好就要被追責。交易所的官吏,肯定會先召集布行的大商們談話。”
“我們就順著官員做,給足他們面子,還能讓他們獲得平抑布價的政績。”
“這個時候,布價已經漲到很高了,我們可以放出一大批貨。要知道,我們是最先掃貨的,手里低價買到大量布匹,降一點價也能大賺特賺。而且我們有倉庫,剩余布匹可以存放起來。”
“但那些跟風高價買進的中小商人,脫手早的肯定有得賺,脫手遲的卻會砸在手里。他們可能到處籌錢炒貨,突然布價就下降了,而且貨單還限定了提貨期。如果他們不降價賣,他們就得支付倉庫費。如果降價賣,他們就得賠錢。”
“當布價持續下跌時,無數的中小布商,會爭先恐后降價出手。而我們在高位時賣出許多布匹,等布匹價格猛跌之后,又可以低價把貨買回來。”
“里里外外,賺了兩次錢,而且還給足了官府面子!”
“并且搞出這許多事情,還不會太影響民生。我們低價買回布匹之后,再屯在倉庫里一點點出貨,布價又會慢慢漲回正常水平。而這個時候,大量布匹都被幾家大行商存進倉庫,中小行戶也只能從我們這里進貨。”
“只要布價恢復正常,交易所那邊就不會四百里加急調貨。”
“如果有客商得知東京布價猛漲,著急回去運貨過來。等他們把布匹運到,布價早就被打下來了。我們可以繼續降價出貨,搞得那些客商只能虧本賤賣,我們再趁機以極低價吃進客商的新貨。”
“當然,這時最好別壓價太狠,否則交易所就成了擺設,等于把太子往死里得罪。”
“因此,反復賺幾次錢可以,但不能把市場徹底搞崩掉。最好是讓客商新運來的布匹,稍微能夠賺一點點,再狠也不能讓他們虧本。他們若是虧本,交易所就完蛋了,太子發了怒火必然動刀子。”
李茂和李敦義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是說不出的震撼。
李茂心中大喜,抓著李文仲的手說:“俺孫兒真是經商奇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