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昌。
魏良臣只帶幾個仆從和旗牌官,就快速來到江西,抵達當晚即邀見李邴。
發來兩封密奏把事情搞大的李邴,今年已經四十多歲。
他老家在山東任城,先遭宋江侵擾,又被李成劫掠。族人逃難時各奔東西,家族浮財十不存一,田產也在洪武元年分給流民。
李邴在東南小朝廷做官,等他歸附大明時,想拿回田產已經晚了。
也就是說,李邴雖然出身山東大族,但現在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得罪江西大族又如何?老子已經這樣了,你們來咬我啊!
“局面如何了?”魏良臣直奔主題。
李邴介紹情況:“江西全省清丈田畝時,做得比較徹底的,恐怕還不到五個縣。其余府縣,或多或少都有問題。三法司來查案之后,我趁機復查各地田畝。但阻力極大,府縣官員雖嚇得嚴查,但吏員執行時卻難推進。”
“都天子震怒了,那些大族還敢鬧事?”魏良臣驚訝道。
李邴說道:“一團亂麻。丈田時天天鬧糾紛,田根(田骨)、田面(田皮)轉了不知多少手,又大部分都拿不出買賣契書。吏員下鄉丈田時,丈著丈著就有人爭田打架,甚至還有農婦當場投河自盡。”
魏良臣冷笑:“一鄉一村如此,或許只是巧合。全省皆如此,不是大族搞鬼才怪了!”
李邴說道:“還有,太多江西官吏卷入案中,這兩個月正在被三法司審查。新任官員初來乍到,沒有可用的親信,也容易被敷衍糊弄。”
魏良臣說:“先從罪官供述出來的家族著手,一旦罪名坐實,立即抓人、抄家、拆族、遷徙。不管他們家里有沒有人做官,通通抓起來拆族。一個縣抓一個大族,就能把全縣都震住,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說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才密奏陛下請求拆族。”李邴說道。
魏良臣指著身后兩位旗牌官,他們持有一面令旗、一塊金牌:“我手上有這個,可以調動江西軍隊。”
兩位旗牌官,皆由宮廷侍衛出任。
一人持旗,一人持牌,時刻跟隨總督,代表著皇帝親臨。
王命旗牌是明清兩朝才有的玩意兒,出現頻率比尚方寶劍還高——明代還比較謹慎,不會輕易賜出。清朝漸漸泛濫,最后變成每個督撫都有,金牌也淪為刷金漆的木牌。
比如王陽明被派去江西剿匪,發現自己指揮不動地方軍。于是上疏請來王命旗牌,一下子就沒人敢抗命,說怎么調兵就怎么調兵。
李邴卻沒見過:“此為何物?”
魏良臣說道:“王命旗牌,專為江西大案設置。它相當于調兵文書和兵符。”
“竟然有這般大權。”李邴極為震撼,這放在宋朝是不可能的。
尋常調兵,只有兵符是沒用的,還得有兵部蓋章的調兵文件。
調多少兵,用來干啥,文件上寫得清清楚楚,不能超過調兵文書的規定范圍。
而王命旗牌,不僅是調兵文書和兵符的集合體,而且還具有極高的自由調兵權限。
只要是在魏良臣的總督任期內,只要是在江西省范圍以內,他可以隨心所欲快速調兵做事。
這玩意兒一般不給,只要給了就是大事,說明某地亂到難以治理的程度。
李邴又拿出一封未拆信件:“這是贛國公送來的,讓我轉交給閣下。”
魏良臣連忙拆信閱讀,讀罷大喜:“張氏答應配合拆族遷徙,贛國公還會幫忙說服同鄉的其他大族。”
“我資歷太淺,義門陳氏勸不動,官府丈田也丈不出,”李邴說道,“或許總督去了,他們會給一些面子。”
魏良臣說:“王命旗牌如天子親臨,他們不給陛下面子,也要給軍隊幾分薄面!”
義門陳氏在北宋中期,已經被文彥博、包拯拆過一次。
當時他們在江州(九江)占地無數,甚至跨界在別的路分也擁有田產。
且不說被拆了散居70多個州縣,就說被拆分之前的事。僅在慶歷四年,窩在江州的義門陳氏,一次性就有403人去考科舉!
李邴提醒說:“義門陳氏拆族遷徙百年,留在江州的族人又已發展壯大。他們的田莊、園林恢復到兩百多處,一個田莊就類似一個村子,莊首由陳家的族長任命。當地官府想要收稅,須親自前去拜訪,否則糧稅都別想收上來。”
“府縣街市店鋪,也多為陳氏所有。還有壽安堂,專門贍養孤寡老人。亦有撫育孤兒、殘疾的所在。這些慈善場所,不姓陳也可以住進去。”
“祠堂有刑仗廳,若族人犯事被打死,非但不會鬧出事,反而還被鄉人稱贊家法嚴厲。”
“所有族中子弟,不論貧富,都可以免費讀書。他們還開了醫堂,族人可以去治病。還有戲院,每個月都可以觀戲。還有藏書樓,以前叫御書樓,里面供有前宋皇帝的御筆。”
“佛寺、道觀、巫室。不論信佛信道信巫,族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祭祀也是家族掌管,不必有勞官府。”
魏良臣聽完都傻了:“不愧是……義門陳氏!”
這種大家族,地方官怎么管得了?
難怪善待士紳如北宋,都能狠下心來,強行把義門陳氏拆族遷徙。
任其發展下去,就是國中之國了。
當地田產多被陳氏所占,族人且不說,佃戶也被他們控制。
這種控制是全方位的,從吃喝拉撒,到生老病死,再到讀書治病,甚至是宗教信仰,通通都由陳氏族老們一手包辦。
數日之后。
魏良臣動用王命旗牌,抽調南昌城內的省府縣三級吏員,帶著一千駐防軍、五百漕軍,風風火火坐船前往德安縣。
義門陳氏控制的田產,已經遍布九江府各縣,但家族總部還留在德安。
船隊剛剛在彭蠡湖(鄱陽湖)轉入河流,義門陳氏就已經收到消息,族長陳宗賢緊急召開族老大會。
“樹大招風,”陳宗賢嘆息道,“總督已快到德安縣界,看來我義門陳氏又要拆分了。”
一個族老憤懣道:“若是遷去別處,我們都能接受。但這次是去湖南,那里都是些生地,而且招不到幾個佃戶。這哪是遷族?分明是舉族流放!”
“就是,”另一個族老說道,“無論唐宋,我義門陳氏都能免征徭役、欽貸糧谷。可到了這大明,卻非要攤丁入畝。丁役錢變成按畝征收,這九江府的丁役錢,豈非大部分由我陳氏來出?”
又有族老說道:“好端端的江州,非要改名九江府。前任縣令還讓我們拆掉刑仗堂,說什么不能濫設私刑。我陳氏家風嚴厲,管教族人礙他官府什么事?”
又有族老說:“左都御史陳東,就是我義門陳氏遷出去的后代。他怎不幫著自家說話?好歹勸諫一下皇帝啊!”
你一言,我一語,全都在發牢騷。
陳宗賢又說起拆族之事,結果族老們都不愿搬。
他們想跟朝廷討價還價,拆族遷徙可以,但不能去湖南。就算去湖南,也要靠近城市,不能讓他們去墾荒。而且還要跟前宋那次拆族一樣,老家被官府拿走多少土地,到了新地方必須等價置換。
吵吵鬧鬧一番,族老們各自散去。
族長陳宗賢坐在堂中愁眉苦臉,官府管不了義門陳氏,他也管不住族中長老啊。有好些都是他的長輩!
又過一日,魏良臣帶兵來了。
陳宗賢帶著族老們去迎接,看到軍隊都有點擔憂。
但也只是擔憂而已,義門陳氏名望極盛,總督還真敢動武不成?
“老朽陳宗賢,拜見魏總督。”陳宗賢領銜作揖。
魏良臣微笑還禮:“久仰義門陳氏大名,今日特來拜訪。”
帶著兵來拜訪?
二人寒暄幾句,魏良臣說道:“聽聞陳氏有一棟御書樓?”
陳宗賢連忙說:“已改為萬卷樓。”
魏良臣又問:“樓里供奉著前宋皇帝的許多御書?”
陳宗賢說道:“只是收藏,并未供奉。”
前朝皇帝的御筆圣旨,很多大族家里都有,這不算什么罪過。
魏良臣提起這事兒,只不過是在震懾,一點一點提升自己的言語氣勢。
魏良臣繼續問:“春秋兩社祭祀,本該官府出面。義門陳氏為何代勞啊?是怕官府出不起祭祀費用?”
陳宗賢解釋說:“歷任縣令皆托陳氏代辦,想來是不妥的,今后絕不再代辦。”
“我能否在此地游覽一番?”魏良臣問道。
陳宗賢說:“魏總督是客人,莫說游玩,在這里住一年亦可。”
于是乎,魏良臣在一群族老的陪同下,帶著上百個隨員到處亂轉。
走了一陣,旁邊的書吏上前,在魏良臣身邊耳語幾句。
魏良臣聽完,直接闖入一棟建筑,穿堂過室指著里面說:“這里可是刑仗堂?”
陳宗賢說:“前任梁縣令說此事不妥,我陳氏已不再動用私刑。”
“匾額為何沒換?”魏良臣指著刻有刑仗堂三字的匾額。
陳宗賢說:“還沒來得及,老朽立即讓人摘掉。”
魏良臣轉身攤出雙手,隨員拿出一本《大明律》。他雙手接過《大明律》,質問陳宗賢:“你可知私設公堂是什么罪?”
陳宗賢終于慌了:“只是管教族中的不法之徒,以此來糾正家風,已經不再這樣做了。”
魏良臣冷笑:“便是縣令,都不能判定刑罪,必須移交給府里的法曹。法曹判了重刑,還要上報給按察司復核。按察司復核無誤,還要上報給刑部復核。你們直接就在這里處置了,比按察司權力還大啊。難不成刑部在陳家設了分司?”
“不敢,萬萬不敢!”陳宗賢已經背心流汗,這頂帽子扣得太大。
“聽說這刑仗堂還打死過人,”魏良臣猛然轉身,對身后的士兵說,“義門陳氏私設公堂、藐視朝廷、殺人犯罪,即刻把這刑仗堂給拆了。陳氏族長,還有管理刑仗堂的長老,通通抓去南昌交給三法司會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