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年來到偏廳等候,沒過多久,李純也來了。
緊接著,又來一個中年士人,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
劉延年完全無視李純,卻對這中年人作揖:“在下清江劉延年,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中年士人回禮道:“永嘉丁志夫。有禮了。”
“久仰,久仰。”劉延年說著客套話。
永嘉學派還未崛起,劉延年根本沒聽說過。
而眼前這個丁志夫,正是永嘉學派二號祖師丁昌期之子。
南宋時期的永嘉學派,核心思想如下:
第一,抗金主戰。不管是做文官,還是習武投軍,大量永嘉學派弟子親自參與戰爭。
第二,重視史學。主張以歷史為鑒,總結國家興亡的道理。
第三,重視實學。主張學以致用,強調工商業的作用,提倡工農商業并舉。
劉延年打聽道:“請問閣下是遵孟,還是遵荀呢?”
丁志夫反問:“為何不能孟荀并尊?”
兩人明顯尿不進一個壺里,劉延年說遵守的遵,而丁志夫說尊敬的尊。
他們還想辯論,突然來了大量官員。
趁著三派學者進京,朱銘要召開經筵大會!
人們陸陸續續來到正殿,朱銘高居主位,其余分列兩排坐下。
禮拜之后,朱銘問道:“哪位是劉敞之侄?”
劉延年出列作揖:“臣劉延年,拜見陛下!”
劉延年是有大明官身的,只不過主動辭職了而已,勉強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稱“臣”。
朱銘又問:“誰是龍昌期再傳弟子?”
李純跟著出列:“小民李純,拜見陛下!”
朱銘再問:“誰是丁昌期之子?”
丁志夫出列:“臣丁志夫,拜見陛下。”
丁志夫這個“臣”就有點勉強了,他在前宋有官身,卻并未在大明出仕。
朱銘說道:“性善性惡,今天就不要辯了。辨到明天早晨,也根本辨不明白,而且總是胡攪蠻纏。就從禮說起吧,百官不要參與,聽他們三個辯論。”
劉延年在洛陽城里辨禮,此刻卻要辨性:“禮出于性。若不辨性,無從辨禮。”
朱銘眼睛半瞇,笑容十分燦爛,似乎心情很好。
但那些閣部大臣,卻曉得皇帝生氣了。
來自溫州的永嘉學派,跟清江劉氏天然對立。前者工農商并舉,后者卻要重農抑商。
丁志夫當即反駁:“禮怎么可能出于性?禮是用來遏制天性的!”
“然也!”李純附和道。
一個是丁昌期的兒子,一個是龍昌期的徒孫,兩人合起來朝著劉延年開懟。
劉延年亦非等閑之輩,當即反駁道:“如果說禮出于偽,那么沒有創造禮,難道世間就沒有孝悌嗎?如果沒有創造禮,難道世間就沒有慈悲嗎?是故,禮始于天,而成于人,此天人合一也。”
孝敬長輩,愛護晚輩,這些就算沒誰來約定,也是天然存在的禮。
因此,禮出于天性。
丁志夫說道:“人必群,群必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不能勝物。以禮而群人也,無禮者,不可存。”
這段話是說:人是社會性動物,不可能單獨生存。有了社群,就得有道德規則,否則就會陷入混亂。沒有基本道德的社群,根本就不能存活,早就被自然淘汰了。
社群觀點,也是朱銘把《荀子升經的動力之一,也是宋代科舉經常把《荀子作為策論題的原因。
劉延年反駁道:“圣人率性而成禮,賢人知禮而求性。皆內也!”
這是在說:圣人以仁義禮智等天性道德,自然而然匯聚而成禮。賢人先學習禮儀道德,才能感悟天性。不管圣人還是賢人,都是出于內在所具天然善質,而不是從外在得出天性、禮儀。
李純噗嗤一笑:“圣人率性而成禮,不正是禮偽之論嗎?”
“胡攪蠻纏。”劉延年都懶得反駁,因為李純在曲解其意。
劉延年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荀子援法入禮,以法而亂禮,通篇皆申韓之論。若是將其升經,恐有禍亂天下之危!”
這在攻擊荀子是法家藏在儒家的臥底……
丁志夫立即反駁:“法立于君,禮出于師,君師并行致于盡善。”
李純的攻擊性更強,指著劉延年扣帽子質問:“你這廝好大膽子,竟然想著有師無君嗎?”
劉延年嚇得一激靈,連忙朝皇帝作揖:“陛下,臣絕無此意。臣只是覺得,荀子過于偏向法度,而疏忽了禮樂。”
劉延年非常明白,他今天是辨不贏了。
丁志夫和李純一唱一和,前者講道理,后者捅刀子,把他搞得顧此失彼。
李純就是故意的,報師門之仇而已。劉敞當初給龍昌期扣帽子,導致龍昌期的學術被禁絕。
今天,李純就要給劉延年扣帽子。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好了,不用再辯了。”
朱銘終于出面收場:“制定《大明律的時候,有個原則是以人為本。我大明立國,也是以人為本。我把《荀子升經,同樣看重它以人為本。”
“官員也好,學者也罷。今后研究《荀子,當從這本書的‘人’著手。”
“文武百官的忠君,在荀子看來,不是忠于君王本人,而是忠于君之道。君無道,則孔子可以離開魯國,我當初也可以起兵覆宋。”
“荀子的君道是什么呢?君道就是群道。人能為萬物之靈,就在于人能結成群體,并以禮法來約束形成合力。怎樣做一個明君呢?就是要解決人民溫飽,讓百姓安居樂業,讓人才各善其用。”
“荀子的君臣之道,其實就是契約,雙方都必須恪守契約。”
“現如今,我一直恪守契約,貪官污吏卻不守約,豪強士紳卻不守約!”
“江西大族,該不該整治?”
百官連忙呼喊:“陛下圣明!”
朱銘看向劉延年:“江西大族隱匿田畝、脫逃賦稅,他們背離約定,該不該整治?”
劉延年很想替江西大族說話,但話到嘴邊又變得委婉:“該整治。但拆族遷徙過于……”
“好,你也覺得該整治,”朱銘打斷劉延年說話,“劉先生是大儒,定然懂得這些道理。這樣吧,朕征辟劉先生為行人,前往江西領導拆族之事,總督魏良臣協助你拆族。”
劉延年瞠目結舌,繼而呆立當場,不知該領旨還是拒絕。
說是讓他去主持江西拆族,卻又讓魏良臣協助。其實就是讓劉延年來背鍋,實際權力還在魏良臣手中。
而且,給的官職也不大,僅是小小的皇帝行人而已。
偏偏這個職務又特殊,代表著皇帝外出辦事。
皇帝還在經筵大會上賜官,一旦劉延年拒絕,等于是打皇帝的臉,他這輩子都別想再當官了!甚至于,劉氏子弟做官也會受影響,多半輾轉各地無法正常升遷。
可接受這個官職,劉延年拿不到啥好處,反而名聲會在江西徹底敗壞。
畢竟,魏良臣是“清田總督”,拆族只是順帶的。
而劉延年卻是“拆族欽差”,拆族遷徙的罵名全得他擔著。
朱銘微笑道:“是官職太小,害怕不能震懾江西大族?那就恢復你在前宋的官品,但官職依舊是行人。”
高品低職。
劉延年開始衡量得失,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媽的,干了!
為了清江劉氏,為了我自己的前途,管他那些江西大族死活!
劉延年沒有作揖,而是直接跪下:“臣遵旨。”
在場官員面露鄙夷之色,此時此刻,在他們眼中,劉延年活脫脫變成一個小丑。
這貨為了自身前途,把江西大族全都賣了!
劉敞當年雖然非常霸道,但人品值得尊敬,因為劉敞始終如一。
劉敞不僅僅炮轟龍昌期,他對權貴同樣無差別攻擊。
因為覺得某位官員處理太重,劉敞反復辯解求情,得罪宰相被貶官外放也在所不惜。
宰相率百官要給宋仁宗加尊號,劉敞卻說災年加尊號徒有虛名,連續四次上疏勸諫,把宋仁宗搞得不勝其煩。像這樣得罪皇帝和宰相的事情,劉敞不止干過一次。
被外放去做地方官,劉敞也是為民請命,打擊豪強、抑制兼并、平反冤案、救濟災民、發展農業……
這樣的人,表里如一。
雖然有著學閥的霸道作風,卻也算得上真正的大儒。
劉延年身為劉敞的親侄子,完全就是在給長輩丟臉!
面對眾人鄙夷的目光,劉延年也感覺臊得慌,他低頭目視著地板,仿佛想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朱銘繼續說道:“丁志夫、李純。”
“在!”二人上前。
朱銘說道:“你們各自回鄉,擔任府學教授。”
“謝陛下!”二人大喜。
朱銘把《荀子升經,無非三個目的。
第一,宣揚以人為本、實事求是思想。
第二,為自己起兵反宋尋找更多合理性。
第三,為發展自然科學,獲得更多儒家合理性。
以上三點,都能在《荀子當中找到相關經義。
至于龍昌期的學問,朱銘打算任其自然發展。
而溫州的永嘉學派,朝廷卻是會刻意扶持的,畢竟這一派主張學以致用、鼓勵工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