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遺書進京那天,沒有掀起什么波瀾。
次日,僧道司郎中被叫來。
宋代的僧錄院和道錄院,被朱國祥合并為僧道司。隸屬于禮部,跟鴻臚寺平級,掌管全國宗教事務,包括摩尼教、景教也歸僧道司管。
一把手為郎中,總攬各教。
下設僧錄所、道錄所、雜錄所,各所主官為員外郎,皆由正經的進士官擔任。各所的副貳官,則由各教的修行者擔任。
僧道司郎中名叫毛奎,已經快八十歲了,死活都不肯退休。
李寶當年攻略福建時,毛奎就已是前宋的福建轉運使。
他串聯福州官員投降大明,卻一直不怎么受重用,還一次次躲過貪腐案,七老八十的依舊活蹦亂跳。
此人兼修佛道,主張儒釋道三教一家,朱銘已讓他管理宗教事務五年多。
若是六年期滿,那就真該退休了。
就算自己不打申請,朱銘也會強制他退休,一把年紀還占著官位干嘛?
毛奎拄著拐杖來到翰林院,見到朱國祥時明顯一愣,隨即作揖問候:“臣毛奎,拜見上皇陛下!”
朱國祥和藹微笑:“老先生快坐。”
“謝陛下。”
已有翰林院小吏把椅子搬來,并接過毛奎的拐杖幫忙拿著。
朱國祥說道:“這里有一些各教經書,你讓僧道司謄抄一份副本,研究之后再決定是否公布。有些經書,可能會引起非議。”
“非議?”毛奎聽不明白。
朱國祥拿出一沓經卷:“比如這些,是三階教的經文,在隋唐兩朝遭到多次查禁。”
毛奎管理宗教事務多年,自然曉得什么是三階教,那是隋唐佛教的一個分支。
此教主張苦修,僧侶每天只能吃一頓飯,而且必須是乞討來的食物。僧侶見到行人,必須向行人禮拜。號召世人向僧侶布施。僧侶死后,尸體置于野外,供鳥獸啃食,以身布施生靈。反對塑造佛像,一切眾生都是真佛,念佛只念地藏王菩薩……
由于三階教經書被禁絕,毛奎只聞其名,并不知曉具體教義。
一個翰林官把經文遞過去,毛奎雙手捧過仔細閱讀,還沒看完就驚駭道:“難怪隋唐要禁絕此教,此乃佛門異端也。”
之前說的那些,只是三階教的教規和修行方式。
三階教被禁絕的真正原因,是它認為從隋朝開始,就已進入末法時代,屬于凈土破滅之后的穢土世界……有點邪門味道了。
唐代的時候,三階教雖然被禁止傳播,但還在《貞元釋教錄》中被視為佛教分支。從宋代開始,三階教就被正式逐出佛門。
朱國祥說道:“三階教的經文,還有諸如《摩尼光佛教法儀略》、《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等摩尼教、景教經文,即便僧道司不拿出去傳播,也要謄抄一份副本收藏起來。”
“遵旨!”毛奎顫顫巍巍站起。
朱國祥說:“都拿去吧。各教經文,即便不是孤本,也要認真比對內容。或有個別字句與當下不同,值得各教修行者參詳印證。”
毛奎自然不可能自己拿走,整整二十車敦煌遺書,90以上都屬于佛經。
皇城侍衛幫著翰林院雜役,把一箱箱各教經書,搬到車上運往僧道司衙門。
畫家們和沙州高僧,已經初步整理過了,把罕見經文都單獨歸類出來。
回到僧道司,毛奎先是自己一個人閱讀。
他拿起一本《十誦比丘戒本》,本來不怎么在意,結果看到抄經年月,瞬間就正襟危坐,動作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這是西涼建初元年(公元405年)的手抄本!
即便內容與當下的戒本相同,只憑其抄寫年代,就足夠做鎮寺之寶或傳家寶了。
把此書放好,毛奎又拿起另一本。
十多分鐘之后,毛奎已然雙手發抖。
他面前擺著兩本道經,一本《老子想爾注》,一本《老子化胡經》。
全是早就已經佚散,只存在于傳說中的道書!
毛奎張嘴想要喊人來,卻發現口干舌燥出不得聲,他喝下一口已經涼透的茶水,潤喉之后才說:“把各所主貳官全部喊來,立刻!”
僧道司各所主官皆為進士出身,自然每天在衙門辦公。
副官卻都是修行者,平時住在佛寺、道觀之中,把他們喊來還需要一些時間。
一個小時過去,僧道司各所官員,全都聚集到毛奎面前。
現任僧道司道錄所副官叫皇甫坦,算是薛道光的再傳弟子。他原為山東名醫,避難跑去了東南,一邊在天臺山修道,一邊又下山給人治病。
歷史上,趙構的親媽患了眼病,太醫皆不能治,最終是皇甫坦治好的。他不愿留在杭州,趙構就派他去青城山管理上清宮,羽化之后葬在青城山上清宮天師池(后世有墓碑出土)。
如今的高道很多,比如那位薩守堅薩天師。
但薩天師神神叨叨的,朱銘特別不喜歡。薩天師自己也明白,因此主動離開京城,跑去南方繼續修煉道法,他的化學之道愈發精進了。尤擅火藥雷法,兼修各種幻術!
皇甫坦即是金丹南宗弟子,跟朱皇帝多少有點香火情。又因其醫術高超掛職太醫院,甚至還是洛陽醫學院的教授。
種種Buff疊加,皇甫坦就成了僧道司官員。因為他的上司全是文官,所以他本人是全國官職最高的道士。
“老子想爾注?”
“老子化胡經?”
道法高深的皇甫坦,平時表現得波瀾不驚,此時此刻卻是瞠目結舌,被這兩本道經給驚得愣在當場。
毛奎說道:“這兩本道經,來自沙州佛窟密室。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道教經卷,你找些道士來一并謄抄,發給全國各大道觀研習。”
旁邊有個來自五臺山的真慧和尚,是五臺山抗金領袖真寶和尚的師弟,此刻正在批判性閱讀三階教的經書。
“皆是邪論!皆是偽經!”
真慧法師猛地用力一撕,把三階教經書撕碎好幾頁。
等他還要繼續撕書時,毛奎連忙制止,抓住真慧法師的手說:“大師著相了。”
真慧法師這才作罷,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犯了嗔戒。”
毛奎說道:“上皇陛下有令,三階教經書雖不便傳播,但還是要謄抄副本收藏在僧道司。至于原本,須送回皇宮收藏。你這撕掉的……只能再粘起來。”
還要送回皇宮收藏?
看著被自己撕碎的幾頁經文,真慧法師顯得有些尷尬。
毛奎又說:“從沙州運回十多車佛經,還請法師召集僧眾對照。畢竟有很多都屬于古經,若有字句不同之處,佛教各派高僧可參悟辯論。”
“當是此理。”真慧法師說道。
現場還有一位宗教人士,卻是從涼州來的景教高僧。他不僅協助文官管理景教,還兼管摩尼教、拜火教等其他宗教。
景教很重要,畢竟漠北最大的勢力克烈部,其部眾大部分都是景教信徒。而且河西走廊和新疆地區,信仰景教的民眾也極多。
大明朝廷正在對景教進行改革。
良好的景教教義可以保留,比如不承認瑪利亞是圣母,不拜神像只拜十字架,不承認有什么煉獄,教務人員不吃肉,允許崇拜祖先,反對變體論,基督具有人性等等。
最需要改革的,是教務總管由選舉產生。改為教務總管先進行選舉,上報朝廷得到許可之后才能生效,各教區的教務系統必須納入朝廷管轄!
這個改革,必須寫進景教的經書。要讓所有的景教徒都知道,中國皇帝是人間的統治者,有權任命各級教務總管。
至于皇帝的這種權力從哪里來,讓景教高僧們自己編故事,而且還必須編得有理有據。
來自原西夏國的景教高僧們,如今已編寫了好幾個版本,但朱銘都不怎么滿意。
再編不好,僧道司里的景教官員就得滾蛋了!
真慧法師很快發出電報,讓全國各省的高僧,趕緊來洛陽一起鉆研古經。十多車佛經,夠他們慢慢整理研究的。
皇甫坦則是召集洛陽道士,先謄抄《老子想爾注》和《老子化胡經》,再用活字印刷發給全國各大道觀。剩下的道經數量不多,他先跟洛陽道士們一起研究,若有特別之處再召全國道士討論。
至于其他宗教,高僧們可以研習,但不能公布出去。
無論是景教,還是拜火教、摩尼教,都必須按照朱皇帝的意思進行改革。
改革之后的各教經書,會由朝廷負責統一印刷,通過地方教務人員進行傳播。甚至會發去安西都護府,以及信仰景教的漠北克烈部。
這些宗教,朱銘原本打算全部取締,后來發現沒有那個必要。
各教已在當地和諧共處數百年,信徒互相通婚,教義互相融合,甚至聯合起來抗擊沙漠教擴張。
如此情況,只需進行引導,強行取締反而不美。
有科舉開路,各教還能競爭得過儒家?
今后肯定會出現那種場面,一個景教徒放下《圣經》,拿起《論語》挑燈夜讀,領悟孔老夫子的仁義君子。
又或者一個拜火教徒,書架上擺著《阿維斯陀》,卻在書桌前埋頭鉆研《詩經》。想弄明白“關關雎鳩”為啥寫的不是愛情,而是周禮,而且還跟乾坤兩卦扯上關系。
那場面太離譜,卻又極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