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遺諭:朕疾不可為矣。其以朕意達皇太后,天下事重,與閣臣審處之。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也。”
乾清宮中,四位內閣大臣已經悉數到場。
大行皇帝還沒入殮,大殿正中停靈處旁邊,楊廷和與梁儲、蔣冕、毛紀一同跪在地上。
一旁,還有內官中眼下能趕到的大太監們,人多勢眾。
皇帝駕崩時在身邊的兩個太監宣讀完朱厚照遺諭,大家起身之后,大太監們互相之間看了看使了使神色,才有一人陪著點忐忑上前了一步。
這個人是現在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魏彬。
“諸位閣老,太后正在偏廳之中。陛下遺命天下大事由太后與閣臣一同審議處置,還請閣老們移步偏廳。”
臉色蒼白守在正德皇帝靈旁的夏皇后楚楚可憐,也只能咬著唇看他們往旁邊走去。
要商議的事就包括有關她命運的新君人選,但這就沒她參與的份了。
偏廳之中,有一道簾子隔開了內外,后面隱隱坐著的人正是正德皇帝的母親張太后。
“楊閣老,你們來了,先坐下吧。”
“太后節哀。”楊廷和他們行過禮之后,起身坐了下來,目光先看向了對面站著的一排太監,尤其是為首的三人。
這三人,都是名列正德初年“八虎”的大太監。
如今,谷大用擔任著正德皇帝特別設立的“掌事太監”一職。
至于張永,當時參與扳倒劉瑾后當過司禮監掌印,還兼著諸多差使。后來在多番內外相爭中成為了御用監掌印太監,但眼下重要的差事則是提督團營:掌管正德皇帝授意下選邊軍精銳到京師組成的團練營。
魏彬只專注于內宮,但人在司禮監,和閣臣們打交道最多,所以之前由他出面請閣臣們過來。
楊廷和他們看著的,正是正德皇帝重用太監與文臣們對抗的“遺物”:一個畸形的太監團體。
簾后傳來聲音:“楊閣老,以卿之見,眼下當如何行事?”
楊廷和沉吟了一下。
沒有留下遺詔,只留下了遺言。
沒有提及宦官參與接下來的大事,沒有提及讓太后垂簾聽政。
皇帝還自己定了調,之前的政事,他自認有誤。
楊廷和朗聲開口:“回太后,臣等悉數漏夜入宮,京城人心定已浮蕩。前親軍都指揮使錢寧通逆入獄,親衛軍上下猶自混亂;江彬提督威武團練營,曾留陛下于通州四十余日,謀逆之心不可不防。”
一言既出,殿中鴉雀無聲,潑天動蕩似乎已在眼前。
親軍都指揮使司下轄衛戍皇城的二十六衛,大名鼎鼎的錦衣衛只是其一。這親軍都指揮使司歷來不由五軍都督府管轄,而是由皇帝親自指揮。
威武團練營是京城武裝力量親衛軍、三大營之外的一支新軍,還都是選調入京的邊軍精銳。
錢寧已經下獄那就不用說了,但江彬和魏彬是姻親,和張永、谷大用也都很熟,都是以前圍繞在正德皇帝身邊的人,太監和義子們。
正德皇帝收了百余“義子”,有的甚至賜姓朱、封爵。
現在一場寧王叛亂,這些義子中威勢最大的兩個,被楊廷和一口氣都提了出來。
但沒人覺得這是小題大做,畢竟一個之前替正德皇帝掌管親軍二十六衛,一個掌握著新練的京營。
眼下朱厚照駕崩,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閣老所言極是!”魏彬立刻開口附和,既是撇清關系,又帶著另外的目的向簾后帶著恭敬說道,“請太后降下圣旨,閣老速做安排。”
這話一出口,楊廷和等人頓時眼神驟變,盯住了魏彬之后,又望向了簾后的那道人影。
下圣旨是什么意思?
張太后在簾后沉默著。
偏廳中的氣壓驟然變低,那些侍奉外面但隱隱聽到了只言片語的太監和宮女渾身都冒著冷汗。
無形的壓力令人窒息。
常在宮中辦事的他們哪不知道這些話背后可能代表的腥風血雨?
向來稱圣旨的可只有皇帝,現在皇帝躺在那呢!
“太后明鑒!”楊廷和必須開口了,甚至站了起來,說話的對象卻是魏彬,“魏公公,依祖訓、大明律,太后懿旨若欲改稱圣旨,恐怕極為不妥!”
四位原本稱不上同心的閣臣現在心里想的全都是同樣的問題:這是太后指使司禮監試探,還是魏彬急于求活路而私心勸太后垂簾聽政?
更膽大妄為的可能,四位閣臣諒他們也不敢。
這時只聽張永開口說道:“如今這樣大的變故,我記得前代是有太后懿旨稱圣旨的。”
楊廷和斷然搖頭:“世代不同,法度更不同!前代有宰相封王的,童貫這個內臣也封了王。這樣的事,在我大明有過嗎?太后,您輔佐兩代君王,盛功大德堪稱女中堯舜。現在嗣君未定,凡事皆以懿旨行之,方是盡善盡美、萬世稱頌之舉!我輩豈敢不成就盛美,以致貽譏后世?”
短短幾句話,是對遺諭的定性。
宰相封王、太監封王的舊事都提出來了,楊廷和擺明了車馬:大明不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大明已經沒有宰相,他楊廷和就算是“宰相”了。
他不指望有更高的權位,太后、太監們,都別想逾越皇明祖訓。
“……太傅所言甚是,你們不可妄言。”張太后在沉默中終于開了口。
大太監們立刻跪地稱罪。
次輔梁儲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場表演。
大戲開鑼,楊廷和剛剛提議再斬依附于君權的一支手臂,另一支力量就出手試探了。
太后稱楊廷和太子太傅,是提醒他,楊廷和是孝宗皇帝提拔給正德皇帝當老師的,深受兩朝君主重恩。
阻止了她垂簾聽政可以,但其他的事情不能忽略她的意見。
楊廷和對此沒什么反應,繼續說道:“當務之急,臣請太后懿旨,先著張公公提督京師九門,武定侯、定邊伯、兵部尚書選各營馬步官軍防守各處,請東廠、錦衣衛緝事衙門及五城巡視御史各督所屬!”
打一棒子,再安撫一下:此刻京城軍權,內閣無意插手,還是由張永他們主導。
只聽楊廷和又說:“威武團練營幾乎已成江彬私兵,近來異動頻頻。臣請懿旨解散威武團練營,遣還邊鎮!可以陛下山陵事宣江彬、禮部尚書毛澄、工部尚書李鐩入宮祭祀,張公公提督團營守好京師九門,江彬一除,威武團練營群龍無首,則京城安穩大半!此外……”
一個個關系到這場皇位繼承之際的重要建議被他提出來,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個人,還有與之相關的一些政策、現狀。
“……就這么辦吧。”張太后很隨意地就都點了頭,然后聲音哽咽著問,“那遺詔又當如何擬?宗廟又當由何人奉祀?”
幾句話之間,許多重臣的命運已經被決定。
今天晚上,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而張太后試探了一番關于自己的可能之后,就沒再重視這些“小事”。
她現在只關心這紫禁城的主人會是誰。
畢竟她此后還要長居于此,孝宗神主和她百年之后,由何人奉祀?
只聽楊廷和緩緩說出他的選擇:“大行皇帝未有后,當遵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奉迎興獻王之子來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