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有兩個長史,以左為尊。
原任右長史袁宗皋在六年前離開王府出任江西按察使之后,解昌杰從京城過來接替了袁宗皋的位置。
原任左長史兩年前病逝后,解昌杰才補到左長史的位置。
他是弘治十八年的三甲同進士出身,也算是楊廷和的“門生”,但位次太靠后。在蹉跎十年沒什么晉升之望后,才費了不少勁搞到個王府右長史的官職。
王府屬官是不指望再晉升了,但有別的好處。在地方,地位不低,王府的賜田、食邑油水也很多。
他這個左長史,前不久還從王妃手上敲了些竹杠。
如今形勢陡然變化,解昌杰一時左右不是人。
他胡思亂想中,周詔已經凝重地說道:“孝廟只有一子,大行皇帝卻又絕了嗣,如今的親王與先王皆是憲廟庶子之后。殿下,自古嗣統一體,法統名分所在。”
他這么一說,朱厚熜理解了過來。
文臣們抱成一團跟嘉靖皇帝爭,死活不讓人家認自己的親爹親娘,是因為這個時代的許多道德禮法與后來就不同。
此時,如果嫡宗無后,從庶宗過繼的例子很多,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家業。
現在的這份家業,可是大明皇帝、天下共主。
太后也好,朝臣也好,都必須擁立一個名正言順的天子,這樣才不會被認為是亂臣賊子,給別人留下把柄。
這既是他們的利益根基,也同樣是嘉靖自己的執政根基。
正常來說是這樣的,除非……
朱厚熜想起了老秦說過的那句話:那遺詔也不知道是故意寫錯的,還是真的沒考慮周全。反正道爺就揪住了那幾個字,一直堅持爭了20多年!
這時候,蔣氏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王兒,那娘怎么辦?”
“母妃,先不急。”朱厚熜心里有了些底,趕緊勸慰母親,“遺詔怎么說的,畢竟還不清楚。”
“正是!”周詔說了,“遺詔未至,不必先大動干戈議論紛紛。”
解昌杰卻苦口婆心地勸道:“殿下,臣剛才所言,王府一脈不會就此斷絕啊,還是殿下血脈。如今當以江山社稷為重……”
“住口!”蔣氏怒了,語氣悲愴,“你們這些王府屬臣,就是這樣為王爺盡忠的嗎?王兒若是繼嗣過去,就不能叫我一聲娘了!依禮,我見到王兒還需下拜!太后沒了兒子,就要把我的兒子奪過去……”
“王妃慎言!”解昌杰嚇了一大跳,趕緊勸阻。
“不就是這樣嗎!”蔣氏手指著他,“你們一個個為了從龍之功,就要我們母子分離!”
解昌杰哭喪著臉:“王妃,殿下是您的親兒子。現在殿下有這樣的天命,難道您希望殿下為了一個名分以后就只做個王爺嗎?皇明祖訓在上,若不尊兄終弟及之例,殿下何以奉詔登極?如今遺詔已經頒行天下,殿下若不奉詔,則天下立時大亂,殿下愧對列祖列宗,也會遺臭萬年啊!江山社稷為重,臣等一片苦心……”
朱厚熜看他們裝腔作勢,只從中體會到太后和閣老們的威勢、許多王府屬官的私心、還有禮法名聲這些大旗。
雖然還沒真正成為皇帝,但日后群臣哭諫乃至死諫的場景已經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此事就不要再議了,先閉門待詔。”
朱厚熜終止了這場爭論,先回到了王府的“后宮”區域。
今天的功課更多了,知道了奉迎團有哪些人,這得回去查一查保存下來的邸報以及孝宗一朝已經修好的實錄。
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轉機應當就在遺詔的表述之中。
次日一早正在和蔣氏以及自己的姐姐朱清沅、妹妹朱清怡一起吃早膳,就聽張佐進來稟告解昌杰求見。
到了接見王府屬官的承運殿正殿,解昌杰看到蔣氏和朱厚熜之后跪下來就不停地磕頭。
“臣知道此前行止不端,今日特來請罪。臣昨日更妄言使王妃動怒,回去之后寢食難安,自覺萬死莫辭。”解昌杰直磕得額頭都腫起來了,再磕下去立刻就會流血一般,整張臉上涕泗橫流,“這是臣家全部資財,只求殿下給臣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朱厚熜深刻感覺到什么叫權力的威勢,什么叫前倨而后恭。
只因有了遺詔命他繼承帝位的消息,解昌杰就突然猶如大禍臨頭、戰戰兢兢。
但誰讓他之前做下了不少錯事呢?
明朝的藩王,在開國初年是很有分量的,王府還有自己的護衛軍,一般來說也都有三個衛的兵力,人數過萬。
建文削藩、靖難之役后,親王的實力就在不斷下降之中。
護衛軍自然是沒了,如今只有儀衛司,骨干都是錦衣衛中選派出來的。加上京營中淘汰出來的兵丁,總人數也不過數百,好一點的過千。
而王府屬官,一開始為首的還都是翰林學士,后來就變成二甲三甲進士,再到如今甚至有以舉人作為長史的。
這輩子仕途已然無望,到任后怎么過完這一生?
厚道一點的做個安樂閑職,在地方上多少有個體面,逍遙度日;不厚道的,仗著王府的威勢,既為王府斂財作威作福,也中飽私囊。更不厚道的,甚至敢利用手中掌握著的向朝廷奏請事務的權力,回過頭來利用皇帝對藩王的警惕敲王府的竹杠。
解昌杰就是那種最不厚道的!
興王府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兒子,之前蔣氏擔心兒子孝期結束之后因為寧王叛亂帶來的影響不能襲爵,就想趁過年進賀表的機會探一探口風。
而解昌杰就夸大其詞,左一句現在朝廷恐怕有進一步削藩、興王府有除封之危,右一句朝中內臣外臣相斗、需要找座師同鄉同科多加打點,從蔣氏和王府庫藏中敲詐了不少。
誰知道這孤兒寡母突然天降大運了呢?
解昌杰恐懼又忐忑,渾身發抖。
敲詐過將來的皇帝一家,這補救的辦法他想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眼巴巴地看著朱厚熜,希望能留一條小命,甚至更多……
坐在上方的朱厚熜此時體會著身份改變帶來的第一次直接影響,心頭對于皇權的光環與威嚴有了多一份體悟。
他看了看蔣氏之后就開口說道:“解長史,你是朝廷選任的命官,怎能就這樣向王府請罪呢?”
解昌杰肝膽俱裂,毫不猶豫地又重重磕下頭去,劇痛之下額頭頓時血流不止,悲聲號哭著:“臣自知罪該萬死,臣是豬油蒙了心,只覺得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卻要終老于王府,心有不甘才鑄此大錯。殿下如今進退兩難,正是用人之際,臣雖然品性已難入殿下青眼,只望殿下允臣一心悔過,忠心事君。”
朱厚熜知道他話里有話,不置可否地問道:“小王怎么就進退兩難了?”
解昌杰精神一振,知道機會來了。
他頂著流血的額頭,誠懇無比地說道:“殿下既有繼統不繼嗣之意,則后果難料!”
蔣氏果然緊張了起來。
朱厚熜沒開口,蔣氏已經擔心地問道:“此話怎講?”
解昌杰侃侃而談:“陛下大行,權柄操于閣臣。太后若想要孝廟不絕,擇一幼子繼入大行皇帝之下,既得一王府助力,又能親養長大,期間更可秉陛下遺諭與閣臣審處大事行垂簾聽政之實,豈不是上上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