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謝箋終于傳到蔣冕手上,他的第一感覺是:殿下的字不錯。
謝箋挺長的。
因為不像一般的謝表、奏章那樣寫得晦澀,甚至還斷好了句。
臣侄厚熜,正德十六年三月甲戌奉太后懿旨奪情釋服,襲封王爵。既蒙圣恩,愧不敢辭。戊寅奉遺詔,悲不自勝,既悲不能為父王盡全孝,亦悲陛下英年崩逝。太后以至痛鳳軀節哀臨變,先爵以非望,復托付宗廟。為陳答圣恩,臣侄有肺腑之言,乞太后垂聽。
隨后,話就說得直白了不少:
臣侄從懂事起,就常聽先王講述皇伯之仁愛、皇兄之聰穎。偏居鄉野之間,一直聽聞朝臣對于皇兄修豹房、好兵戈、練團營、駐宣府頗有微詞。臣侄以前只是一介藩王世子,不應妄議朝政。但臣侄如今既已奉詔,思慮將來之際,實以為皇兄是太宗皇帝以來眼界最廣、志氣最高之君主。
臣侄平常只喜愛看書消磨時間。漸多漸雜,史海鉤沉發現一些事值得深思。
竹書有載,周孝王時大江、漢水凍結,那之前犬戎東侵,周懿王被迫遷都。
春秋多次有載,魯國春正月無冰。荀子·富國篇與孟子·告子上皆有載,齊魯之地一年兩熟。此時,北方草原游牧各族弱于中原。
資治通鑒記載,晉成帝初年,渤海從昌黎至蓋州衛連續三年結冰,冰上可往來車馬及多達幾千人之兵壯輜重。其時,五胡亂華,南北朝對峙。
盛唐時,敘州府產荔枝,杜甫詩云“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酉陽雜俎記載,天寶十年,長安皇宮中橘樹結果百余顆。至永泰元年正月,長安雪盈尺。永泰二年正月,大雪平地二尺。次年十一月,長安城紛霧如雪,草木冰。再兩年,長安城六月伏日,寒。
此年冬,杜甫流落長沙,初以為“湖南冬不雪,吾病得淹留”。到得冬日,又云“朔風吹桂水,大雪夜紛紛”。至白居易時,寫“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樹枝折”。再至宋代,王安石紅梅詩云:“春半花才發,多應不奈寒。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彼時,北方人竟連梅花都已不識。
自盛唐,至弱宋。而后契丹、女真、蒙古頻頻南下,葬宋建元。天歷二年,太湖結冰厚達數尺,橘盡凍死。
太祖皇帝光復神州,我大明至今已近二百年,氣候又如何?景泰四年至五年冬,淮東之海冰四十余里,鳳陽八衛二三月雨雪不止。弘治六年,淮水一域大雪自九月肆虐至次年二月,八百里洞庭成冰陸,車馬通行。正德元年,瓊州府萬州竟也下起大雪。
臣侄列舉此種種,非欲危言聳聽,只想說一簡單道理:長城以北游牧各族,也想活下去。
天道流轉,時暖時寒。暖和時,草木皆盛,人馬牛羊好生養。酷寒時,草木皆枯,彼輩不得活,則必會設法南下求活。
聽聞皇兄天資聰穎,通曉多族語言文字,甚至去歲還學會弗朗機語。皇兄言行,有人看來離經叛道,但在臣侄看來,實乃放眼天下、胸懷廣闊。
整肅邊鎮、厲兵秣馬、駐蹕宣府、自封鎮國,何嘗不是如太宗皇帝、宣宗皇帝一般天子守國門?為保大明社稷穩如泰山,百官對皇兄多有諫阻,情理之中。蓋因前有土木堡一變,皇兄御極又有虞臺嶺之敗在后,我大明再不敢輕易言戰,皇兄大志令百官驚懼,使太后憂心。
然北方諸族,早晚有不得不南下劫掠甚至妄效前朝圖我大明江山之舉。想來皇兄也是為子孫謀萬世,才矢志不渝,常言兵事。
如今大明立國已近二百年,一年冷似一年。各地奏報稍作檢閱,便是明證。
皇兄知我大明凜冬已至。不動如山,則終為大雪所沒;奮不顧身,方能保基業長青。
太后在上,今驟知圣意欲以臣侄為孝廟之子、皇兄親弟,臣侄實不能為。
臣侄若為大位,不孝生身父母在先,如何能孝太后在后?
臣侄非懵懂幼子,骨血至親、十五載養育之恩,如何能棄?
臣侄若為嗣子御極天下,此不孝之君如何令天下臣民歸心?
今遺詔昭昭,諸臣竟無一人于安陸言及繼嗣之事;臣侄愚鈍,得見儀注方明太后心意。
然已至京郊,情勢兩難,紛爭立起。臣侄惶恐,思慮再三,伏乞太后允臣侄淺見:
御極后,臣侄以一子繼為皇兄之子,太后與皇嫂親養之,則不單孝廟,皇兄亦得后人奉祀血食。
果如毛澄之言,臣侄繼為孝廟之子,孝廟子嗣不絕,然皇兄子嗣何人?諸位閣臣蒙皇兄托付后事卻令皇兄絕嗣,何以言忠?
臣侄之請,若太后不允,則請奪詔。
若太后恐臣侄日后作亂,臣侄引頸受戮,絕無怨言。
皇兄壯志未酬,不意竟因此遺詔不保身后血食。
天時有變,外患不息,內憂又起。
大明已年邁,不論何人得繼大統,若君臣再因循守舊,恐老態畢顯,此社稷存亡、革弊圖新之際矣。
惟此肺腑之言,叩請太后思之慎之。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厚熜泣書
蔣冕看完,才發現自己的嘴巴已經不由自主地張開許久了。
打了個寒顫之后,蔣冕心情復雜地把謝箋遞給了正翹首以盼的毛紀,然后就陷入了極速的思考。
他先是疑惑:這么有理有據地夸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的許多行為真有那么深遠的考慮嗎?
然后想到嗣君如此認同正德皇帝意味著什么,嗣君不擔心閣臣們對他擔心加不服嗎?
正德一朝是什么情況,嗣君不可能不清楚。
現在竟來一句正德皇帝“壯志未酬”,他這是要干什么?
像正德皇帝一樣折騰?
原先楊廷和還可能認為嗣君受了小人蒙蔽、挑唆,現在謝箋一來,情況已經分明了:哪個人敢勸嗣君這么自絕后路地寫這些東西給太后和內閣看?這封謝箋必然出自他本人。
這位嗣君真是自絕后路了,把閣臣說成不忠于正德皇帝、令正德皇帝絕嗣,這頂帽子誰戴得起?
如此強硬明確的態度,意味著他在繼嗣的問題上幾乎不可能聽勸。
不僅如此,還帶出來了更難面對的問題,那就是他將來的施政方略:極有可能窮兵黷武!
謝箋值得深思的地方還有很多,蔣冕倉促之間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這樣一個勸不動的嗣君,這樣一個可能比正德皇帝還能折騰的嗣君,楊廷和與太后是什么態度?
繼續迎他登基,還是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