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楊廷和有心病。
如果要朱厚熜來表述,這種病名為:少年天子瞎吉爾折騰PTSD。
變法的信號,非常符合這新君之前給眾臣留下的印象。
“我大明要完啊!”
念叨過多次這句話的皇帝是個有大志、有手腕、有魄力的皇帝,他準備變法那不是很合乎邏輯嗎?
現在他卻說:朕還沒定,朕只是想想。
就只是拿著貢生答卷,像之前統計朝臣奏疏一樣,統計一下大明有哪些問題。順帶,研究一下歷史上的變法,觀其成敗得失。
怪不得皇帝絲毫不在意讀卷官們、或者說閣臣們評定出來的三鼎甲和二甲、三甲順序。
誰是三鼎甲有什么重要的?朝堂這局棋里,他們都是用來布置陷阱的棋子而已。
如今梁儲認罪請辭甘為劫材,楊廷和拿什么子出來兌?
“陛下……”楊廷和只是說道,“正如臣適才所言,錢寧、江彬等人昔年權勢滔天,眾臣或有不得已之處,此乃用事之艱。水至清則無魚,臣以為,江彬適才御前供述所涉一百三十三員,令眾臣自陳昔年過失,申斥一番即可。王瓊等人既已有實據,陛下圣裁令其各領責罰。錢寧、江彬等從速定罪,明正典刑,以慰冤魂,以告忠良,以收民心。”
許多人都看向了王瓊。
他是受賄,還掩蓋了平定湯麻九之亂過程中的殺良冒功,這罪責不輕。
現在你還要皇帝一定要處置他?
縱然王瓊不甘心,皇帝既然決定了審下去,既然已經辦了梁儲,他王瓊也必然成為劫材。
像這樣的人,還有楊潭,有陳金,有已經給供出來的多人,有勛臣、內臣。
楊廷和還在繼續燒火。
這把火,無異于火燒乾清門,又只燒乾清門?
皇帝能讓如他所愿就只辦了梁儲、王瓊、楊潭、陳金?
把皇帝想保下來的人都打倒,下一步不就是“威凌君父”?
楊廷和沒這個膽子,他憑什么有把握皇帝會聽他的?
王瓊咬著牙:他已經足夠謹慎了,不想讓楊廷和抓住新的把柄讓皇帝難做。
可是過去的一些事,無法改變。
現在,就只看圣意如何了。
“好一句水至清則無魚。”朱厚熜面無表情但扯起了嘴角像在笑,“朝堂這汪深潭,水該濁到何種程度呢?朕年輕,把握不住。但朕想看清楚朝堂現在濁到何種程度,審下去也不行?江彬適才所供述,線索清晰,這一百三十三員,朕就只是申斥了事?楊閣老要教朕將來可以處事不公?”
皇帝這是不同意楊廷和的處置意見,王瓊不免多出新的希望。
張子麟只覺得窒息。
繼續審下去,都是他張子麟來主審。
皇帝還在堅持添油,張子麟要得罪滿朝官員了。
你這個刑部尚書到底懂不懂審案的尺度?為什么審成這模樣?
怪不了楊廷和的話,能不能怪你張子麟?
楊廷和還在沉默,朱厚熜又問:“蔣閣老、毛閣老,伱們的意見呢?”
毛紀還沒想好該怎么說,已經低調很久的蔣冕發言了:“梁閣老賄賂江彬為子脫死罪,此乃明知枉法蓄意為之。王瓊等人蓋因無力左右局勢,不得已而為之。臣以為,不可一概而論。此案確不宜繼續審下去,可令王瓊等各繳贓銀贓物、另行罰俸申斥、仍任原職戴罪立功,就此結案。”
楊廷和不免側頭看了看他。
等到時機了嗎?
梁儲終于要從內閣離開了,蔣冕在此時站了出來,要保住王瓊的位置。
毛紀立刻旗幟鮮明地反對:“既已有實據,豈可就此結案?陛下,其罪非輕,有罪之臣豈能再居九卿高位?當貶職另用,令其戴罪立功足矣。適才江彬狂悖無禮,乃是在天子御前搬弄是非,何須理會?”
“這么說,都希望朕不要繼續審下去,不要看清朝堂的水到底濁到何種程度?也都在教朕處事可以不公?”朱厚熜點著頭,“朕若處事不公,將來如何賞罰有度?三法司不肯審的話,那就只能讓北鎮撫司和東廠去查了。朕若不明下情,如何理政?莫非就此做個糊涂天子?”
大明蓋帽之皇再現廟堂,已經退居二線的魏彬跪在地上看著楊廷和,心里嘆了一口氣。
查下去確實合情合理,讓皇帝甘心做個糊涂天子,這頂大帽子楊廷和戴不起。
廠衛出馬借這樁事大查百官,楊廷和要以請辭反對這個“亂命”不?
你只剩最后一次機會了,應該是準備用在這件事上吧?
要么就認可蔣冕的意見,留下王瓊他們仍任原職,要么就和梁儲一起離開內閣退休致仕。
但也只能阻止其中一樣:是三法司審,還是廠衛查?
只要這請辭用出來了,那案子就必定要由三法司繼續審下去。
你楊廷和拍拍屁股走人,朝中人人自危,你猜你人走茶涼后有沒有人揭你的老底?
蔣冕已經跳反了,想要接梁儲的班在內閣跟你的忠犬毛紀斗下去!
毛紀斗得過蔣冕?笑話……
事情發展變化到這里,有心人終于看明白了:擺在蔣冕面前的,最差是次輔、甚至可能是直接成為首輔的機會。
是我我特么也要跳出來啊!
皇帝添了油之后,這火勢更大,被風吹到楊廷和跟前了!
楊廷和在察覺皇帝根本不怕亂之后短暫動搖的決心再次變得堅定起來。
他甘愿冒著皇帝從此徹底不喜自己的風險,也要讓皇帝看看他現在保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但怎么能明知他們各有罪惡,竟擺出要拉更多人陪葬的架勢呢?
就因為一句“水至清則無魚”沒說好。
會波及整個朝堂的事,是能拿來討價還價的嗎?
楊廷和執拗地說道:“臣請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欲明察下情,此誠圣明之君。臣等自陳昔年得失,必不有瞞。陛下,今查王瓊等已有實據,縱如蔣學士所言留用其人仍任原職,王瓊等人能坦然處之否?其身不正,如何御下服眾?”
被道德綁架了的王瓊一臉木然。
證據被查出來了,就是這么被動。
錢寧、江彬這些幸臣,到底留了多少各人的把柄在手里?
他沒聽到皇帝的答復,咬了咬牙磕頭說道:“楊閣老所言甚是,臣實無顏再任吏部尚書職。陛下如何發落,臣皆甘之如飴!”
皇帝不能死保已經有確鑿罪責的人,那只會有損皇帝的賢名。
該賞的賞,還罰的罰,這是應有的規矩。
王瓊的主動低頭讓更多人不敢再大喘氣。
在確鑿證據面前,皇帝要輸掉當面這第一個回合了。
但接下來,就是皇帝把大案交給楊廷和他們,非要他們自己拎著刀子把滿朝查個底朝天。
查得眾人戰戰兢兢只求自保,查得人人怨楊廷和張子麟懂得燒火無法滅火。
兩敗俱傷。
總有人要退讓低頭,楊廷和難得地執拗堅決起來,皇帝又能為之奈何?
這情勢,總讓人感覺有些熟悉。
十幾年前,另一位少年天子也是在惱憤之后,甩開了賢明與否的名聲包袱,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從此,宦官當道,幸臣跋扈。
現在新君問:朕以后是不是可以處事不公?
你要朕別查了,那將來朕處事不公,就都是你等臣下教的。
歷史何等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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