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諸省只是因清整水利一事、因李翔尸劾案引起的中樞劇變而暗流涌動,但廣東又成了風口浪尖。
李翔畢竟是廣東人。
正德十六年,張孚敬南下,兩廣貪腐大案因第一次屯門之戰而爆發,高官幾乎一網打盡,廣東開始清丈田土。
嘉靖元年,因為颶風之災和新法的壓力,廣東出了大逆不道之士紳,張孚敬又抄了一次家。
嘉靖二年,廣東衙署大改,試行采買法和商法、稅法,編審科則,歷經官紳大動蕩的廣東沒再出什么幺蛾子。
現在嘉靖三年剛開始,廣東新科進士以尸劾首輔,先被陛下點評為忠心可嘉,又被查出行狀“先親近新黨,再尸劾新黨黨魁,別有用心之小人。”
李翔的父母早逝。去年中進士后,已經將妻兒接到了北京。
但新會縣內,李翔的親族、師友還在。
張孚敬這次沒有抽刀,而是對馬永說道:“馬總司,省府縣三級,都需要你用心調派人手協助征收地方稅了。”
這是地方科則統一之后定下的新名字。朝廷向廣東要求的進貢,這部分歲辦及坐辦都采取了采買的方式,由戶部來支出。
這部分過去地方上要承擔的徭役壓力,已經轉到承辦采買的商行頭上,而稅課司反而能從中抽取部分商稅。
地方上自己的雜辦等徭役攤派,則已經統一為地方稅,攤丁入畝而且是計算田底權。收上來之后,仍舊官府來實行采買。
今年廣東的首要重事就是這地方稅的征收。
省務會議上,孫交已經不在列席——北京的消息傳來,他提前啟程返京了。一是為了皇帝“安危”,二是為了大概會在三月左右生產的孫皇后。
但廣東仍有不少新朝國戚,比如安嬪之父、原薊州總兵官、現任廣東治安司總司的馬永。
他聽完張孚敬的話,卻看向了廣東總兵官蔣修義:“治安司之下,除了海防道、巡檢司,主要都是原先各府縣快班壯班。若是有狀況,還需蔣總兵多照應。”
蔣修義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張孚敬又看向了改任稅課司掌司的翟鑾:“翟掌稅若遇阻礙,盡可及時遣人報來。”
翟鑾以提學之官南下,如今卻轉任到了稅課司。原因無他——這是第一次這樣征稅,第一次要嚴格向官紳征稅,翟鑾有刑部主事的經歷。
“廣東百官若辦事不力,霍巡按統管廣東三級都察御史,一定不能姑息。”
霍韜有了一回教訓,現在僥幸留任升官,連聲答應。
“曹提刑也要辛苦,今年依舊要以刑名安民心、懾宵小。”
端嬪之父曹察本就已是正四品知府,這一次直接升任了主管廣東一省刑名的提刑司首官。
曹察也應承下來之后才問道:“撫臺,如今朝中……”
他欲言又止。
雖然同為國戚,但九嬪是大明開國以來還不曾設過的。皇后之父封了侯、世襲伯爵;淑妃之父封了伯、世襲三代;九嬪之父卻都只是任了官、升了官,他們還不夠有資格知道真相。
現在的情形,是靖安侯、內閣大學士孫交知道消息后就急匆匆返京了。
如果皇帝是被楊廷和凌迫著,他們這些新朝國戚還在廣東配合新法?
曹察面對兇威赫赫的張孚敬,沒能明明白白問出這種話來。
張孚敬一個個地看了過去。
張恩、蔣修義、曹察、馬永、翟鑾、霍韜,這就是廣東省務會議上的六巨頭了。
他簡單地開口說道:“陛下親旨!”
說罷就從袖中掏出了一卷圣旨來。
聽到親旨二字,六人全都心中一動,離座跪了下來:“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叩問圣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等他們向皇帝問完了安,張孚敬卻直接開始念圣旨,“實踐學、辯證法、新法皆出于朕,參策咸服襄助之。李翔一案,廣東不需理會,安心推行新法便是。廣東加以實踐學、辯證法取生員,甚合朕意,準!楊閣老肱骨之臣,身負變法重任,朕實憐其忠勇,廣東不必相疑。欽此。”
“……陛下圣明!”
眾人行禮站起來后,就見張孚敬笑著把圣旨也傳給他們看。
說實在的,感覺有些古怪,尤其“憐其忠勇”那個憐字、那個勇字。
等圣旨傳了一遍,張孚敬才收起笑容肅然道:“廣東已經亂了兩回,今年必定還會再亂上一回,諸位不可懈怠。廣東猶如此,天下又如何?如今中樞一心,廣東正要齊心用事。天下都盯著廣東,馬總司、曹提刑,二位也勠力同心襄助新法,則情勢漸明。廣東新法若有成,方顯陛下實踐學、辯證法及新法之威,天下再不以陛下年少而輕忽視之!”
在這七個人的小圈子里,話算是初步被挑明了。
說穿了,馬永、曹察這樣身份的人在廣東也一力推動新法,那么皇帝被楊廷和壓制住的傳言慢慢就會散去。
但這個里面,會有一個微妙的時間差。
因為……賦役分離及貧富共擔,那至少也是夏糧秋糧之后的事。
但面對孫交急匆匆趕回京城的這種局面,其余諸省的一些有心人能夠忍得住嗎?
孫交乘坐的快船已經進入了湖廣地界。
已近二月下旬。正月望日朝會的消息急遞傳到廣東時就已經是月底,孫交哪怕立刻啟程,到達京城時也要到三月了。
急遞可以一路換人換馬晝夜不停,孫交船上還有一個嬰兒。
現在,孫交也顧不得多陪伴“老來得女”的小女兒,而是不斷看著這些天以來京中不斷傳來的消息。
在他船上,還有一個特別的人。
孫交將他喊了過來,嚴肅地問道:“駱指揮給你的密令果真如此?”
在孫交面前的,是那天出首的原錦衣衛指揮僉事司聰。因為幫張延齡放高利貸,他現在已經被貶為錦衣衛百戶,此刻的差使很特別。
司聰恭敬地回答:“一字不差。下官被王鎮撫密訓半年有余,本應率特勤隊向馬總司報道的。但廣東隱患不大,反倒湖廣更為麻煩。”
孫交本就是湖廣人,自然知道湖廣更為麻煩。
李翔一案,中樞造出這種局勢,更是馬上開始清整天下水利,湖廣這遍布藩王之省的隱患可想而知。
而在廣東衙署改制當中不為外人所知的,就是治安司這個主要對內安民緝盜的衙門,會在治安司設一個特勤隊,編為百戶。整個大明,錦衣衛內部已經在北鎮撫司之下又設了一個特勤所,總計五千人。這一支秘密力量,目前參策里,恐怕也只有崔元和孫交知道。
現在,司聰暫時不去廣東履職,而是跟著孫交。
“你底下的人呢?”
司聰言簡意賅地說道:“在鎮遠侯處。下官是先來與侯爺匯合的。”
“老夫于衡州府、長沙府、武昌府暫留,又待如何?”
司聰卻不用回答,低調說道:“侯爺必已收到陛下密旨,下官只聽侯爺號令。”
孫交深深地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目前的湖廣,有武昌府楚王,荊州府遼王,武岡州岷王,長沙府吉王,襄陽府襄王,蘄州荊王,德安府壽王,常德府榮王,澧州華陽郡王,還有新建藩的衡州府睿王。
其中,壽王、榮王都是憲廟之后,睿王更是正德皇帝的繼子,身份特別。
現存的一省九親王,藩王之多在整個大明都排在第一。
如果再加上已經因為各種原因革除的藩王,湖廣累計建藩已經十六個。被革除的藩王,原先的賜田有些被交給了后來建藩或遷移到湖廣的藩王,其余的都是收歸為官田。
湖廣有著與皇室宗親恐怕最為密切的利益關系。
船行到耒水與湘江交匯處的衡州府,這里就是睿王朱載堚的封地。
孫交在這停留了一天,只是去了一趟位于金鰲巷的睿王府。
似乎只是禮儀上必須這么做一下,而睿王府中,夏皇后沒有出面,年紀才四歲的睿王穿著喪服在長史的陪同下見了見孫交。
過繼之后,重新給“父親”朱厚照服喪。
風口浪尖,這個小小的睿王并不懂。但他的母親大概理解如今是什么局面,若非因為孫交的身份,睿王府一概是閉門謝客的。
夏氏甚至很快遣人送來了給孫皇后即將誕下皇子的賀禮。
會生個皇子還是公主都尚未可知,夏氏這是很害怕,她不明白孫交為什么非要親自登門拜訪——遣人問候一下便是。
趕緊走吧您!
孫交在衡州府的舉動傳來時,他又接受了衡州府當地官員的宴請。
席間面對各種試探,他也只是說相信參策們是一心的,是公忠體國的。
次日他就出發繼續前往長沙府。
在這里,也有一個藩王,而湖廣巡水御史王邦瑞也正在長沙府。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這長沙府的吉王,孫交就沒再親自去拜訪了。
相反,吉王府長史來赴宴。
席間,孫交問王邦瑞:“維賢與余懋功都是正德丁丑科進士?”
王邦瑞沉默了片刻,隨后說道:“邦瑞與夏公瑾亦是同科。”
孫交問他和余承勛的關系,他就說他跟夏言的關系,似乎想證明他并非因為與余承勛走得近才從庶吉士改任為監察御史巡視湖廣水利。
但湖廣水利牽涉到這么多皇室宗親,王邦瑞身上的擔子何其重?楊廷和若不賞識他、相信他,又怎么會派他來。
孫交點了點頭:“聽聞,維賢還在府學苦讀時,便曾向知府上剿寇十四策?”
王邦瑞又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心憂百姓,義憤使然。其時淺見,不值一提。”
孫交就笑了笑:“維賢今年還未滿三十吧?”
“……下官是弘治八年五月生人,虛歲已三十了。”
“三十而立,前途無量,后生可畏。”孫交又點了點頭,“湖廣地廣事多,維賢還需深思熟慮、謹慎用事。”
“……下官謹記閣老教誨。”
簡短的談話透露著很特別的信息,孫交似乎在告誡他。
長沙吉王府的長史神情有異。
他是禮部在前兩年重新選任的,現在瞧著孫交的表現怎么不太對勁?
孫皇后生產在即,他還在湖廣如此不緊不慢。
形勢敏感,長沙府的吉王,終究也沒有再安排什么真正信任的人與孫交接觸一二。
又次日,孫交從長沙府啟程,經湘江、洞庭湖入長江。
水面寬闊,他也換了大船。
武昌府內,湖廣巡撫、布政使司、都司、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做著準備。
而后,是湖廣都指揮使司總兵官先離開了武昌府,前往長江上游。
在洞庭湖口的岳州府巴陵縣,靖安侯、國丈、內閣大學士與湖廣第一武臣鎮遠侯匯合了。
顧仕隆今年剛滿四十,但孫交見到他時,只覺得他的身體比前年經過湖廣南下時更不如了。
“仲勛,何以清瘦至此?”孫交擔心不已。
湖廣如今這么重要,顧仕隆這個湖廣總兵官可不能出了岔子。
顧仕隆的父親是以庶子襲爵的,任官三十年清廉守法。顧仕隆承襲父風,行事一絲不茍。
他搖了搖頭:“無礙。閣老,吾子顧寰今任紅盔將軍護衛禁宮,閣老返京后,還望多加照料。”
說著無礙,但話里頗有托付之意。
孫交大驚失色:“湖廣出了何事?”
顧仕隆肅然道:“楚王近來頗為大膽,旁支及庶子,湖廣商人,多有與我不孝次子顧宇暗中往來。我欲自陳請罪,彈劾楚王暗中結交勛臣,有不軌之意!”
孫交懵懵地看著他:“令郎與楚王府,牽連已頗深?”
顧仕隆沉重地點了點頭:“武昌府九省通衢之地,我帶了次子在身邊疏于管教。武昌府南咸寧、嘉魚二縣膏腴之地,犬子已侵吞了不少。湖廣清整水利,清到武昌府時我便無法自證清白。家門不幸,唯有以身作則,助陛下一臂之力。”
孫交心里也沉重起來,又問了一句:“伱麾下將官呢?”
“自然同樣頗多置買好田。”顧仕隆斷然道,“待我自陳請罪后,尚有一份名單呈奏上去,請閣老與崔左軍代為臣請,保我依舊鎮守湖廣,以名單中諸將官任至各處,則湖廣不致生亂。”
孫交嚴肅地問:“已有衛所勾連藩王?”
“自然有。”顧仕隆說道,“湖廣十五府二州,共一百零八縣十四散州,幅員比南直隸、浙江加起來還大。雖要支應九親王一郡王,然田賦占全國之重不足二十其一。閣老自然知道,其中原因何在。”
孫交凝重地點頭。
湖廣水網密布,良田之多不是廣東、浙江能比的。如今湖廣宗親雖多,但田賦如此之少,大半原因倒是因為頻頻以水患等原因報了歉收。另外,宗室、衛所武官、文臣士紳在湖廣多侵民田,隱田、隱戶問題比廣東嚴重多了。
要解決湖廣的問題,第一個繞不開的就是宗室。
現在,顧仕隆準備拿楚王開刀了。
而毫無疑問,他還要順帶著讓楊廷和拿他作為勛貴頭目一起開刀,只是有要孫交和崔元保著他。
孫交想了想待產的女兒,從家信來看,陛下對她是照料有加的。
于是他斷然說道:“我就留在湖廣!這件事,你一個人在湖廣鎮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