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田賦,南直隸獨供二成。其后,就以山東、山西為重,均逾一成。再次之,便是陜西、河南,均近一成。
三邊總制楊一清毫無疑問是陜西獨一檔的強勢人物,現在,緊鄰陜西的山西巡撫楊志學是他舉薦的,協理京營戎政、參預國策會議的姚鏌出自陜西。
天下豈能看不出來?朝廷中樞雖有一個楊廷和正有權傾朝野之勢,而大明西北卻也有一個捏住大明命門的楊一清啊。
那么楊一清對于楊廷和此時的威勢會有什么反應?
到陜西的巡水御史是楊廷和的另一個兒子、去年的新科進士楊惇。
楊一清不由得瞇了瞇眼看著他:“諸省巡水御史,一個是你父親的女婿,一個是他女婿的親弟弟,一個是你。介夫雖已年近古稀,這從心所欲不逾矩卻只修了一半啊。”
楊惇在楊一清面前鵪鶉似地行禮:“離京前父親告誡小子,到了陜西但憑制臺發落便是。”
“發落?”楊一清似笑非笑。
“一字不差。”
楊一清笑了起來,隨后又收起了笑容:“那老夫便遣一隊標兵護著你。巡水之事,讓藩司衙門為伱引路吧。那洋薯,確有如此神效?”
“下官路上仔細向三位供奉請教過了,確有如此神效。”楊惇換了稱呼,“在皇莊試種兩年,所得種子眼下只夠供陜西、山西試種,皇莊里還需留更多種子。”
“可有帶一些,讓老夫觀摩一二?”
“聶供奉正在偏廳候著。”
楊一清也不急了,看了他半晌之后忽然問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情勢,你知道了?”
楊惇聽完苦笑著。
既然已經中進士做了官,父親才對他說,以前對大哥沒培養好,不該光讓他自己悟的。
所以如今是什么情況,楊惇自然知道了。
楊家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所以楊惇擺出了個無奈的表情:“小子是來做人質的。”
楊一清聽得哈哈大笑:“有趣,那就請聶供奉過來吧。”
可是楊廷和兒子多啊,派一個兒子在楊一清這里做人質,就能讓天下人以為他楊廷和已經許了楊一清什么嗎?
但這一招確實不錯。
哪怕只是讓楊一清先靜觀其變也行。
楊廷和如今雖然尊榮無二,可所行之事畢竟只是變法。
他沒有對皇權有進一步舉動之前,你不能說他已經在謀反,你只能指責他有謀反之意。
看著鵪鶉一般坐在那里的楊惇,楊一清一直嘴角含笑,同時心里也感慨著皇帝的大膽:就不怕假戲成真嗎?
一個權傾朝野的首輔加上一個西北邊鎮重將,竟敢一直把這局棋走下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深知過程的楊一清自然不會認為那只是少年人的熱血、敢賭。楊廷和被逼到這一步,其中是因緣際會,都因皇帝妙手轉乾坤。
可是今非昔比,楊廷和是真的被給予了很大的權力啊。只看這定會惹人非議的巡水御史人選安排,就能明白楊廷和已經掌握了對于天下官員來說最根本的一項權力:銓選升遷。
縱然那是因為皇帝想要他做事而暫時概不阻撓,看似這權力隨時可以收回,可楊廷和畢竟還是會怕的。本就門生故舊遍天下,這下子攀附之人一多,他大可給自己多留些后路。
所以陛下一點都不防著嗎?
萬法館的供奉聶安來了,見到楊一清之后他還是下意識地想下跪。
楊一清趕緊上前扶著他:“聶供奉萬勿如此。你是陛下延請的供奉,我可不能受你這般大禮。”
聶安時至今日仍舊不太適應這萬法館供奉的身份。
在皇莊里繼續像以前一樣侍奉莊稼時倒還好,照應他們飲食起居的也都是沒什么大權力的內臣。
可離京這一路上,文曲星老爺一點都不怠慢,每到一處,那些官老爺甭管穿著什么顏色的官服,也都不敢怠慢。
聶安能辨別出來,有些官老爺的眼神里總有些話想問他,然后每每因為楊欽差在旁邊就沒有問出口。
現在見到的這楊制臺,連聶安以前都聽說過他,畢竟那也是做過相爺的人啊。
被楊一清扶起來,聶安有些拘束:“俺……俺就是個伺候莊稼的……”
“民以食為天!”楊一清嚴肅地說,“聶供奉帶著畝產能兩千余斤的天物來,你們能助陛下把這新糧的習性摸清楚,功德無量!”
“……嗐,俺們一開始也是兩眼摸黑,全靠陛下指點。”
楊一清呆了呆。
“……哦,制臺請看,這就是那洋薯。”聶安說著就從跟過來的自家侄子手中把那個盒子拿了過來,打開之后遞給楊一清看。
楊一清暫時不再想“陛下指點”是什么意思,而是接過了那個盒子。
盒子里面墊了些干草,放了一大兩小三個有著紅皮的東西。
聶安說起熟悉的東西,聲音利落了,興奮地介紹著:“渾身都是寶!生吃也行,煮熟了也能吃,還能熬出粉來曬干了。長出來的葉子一樣能吃,葉子長得極多!要不是陛下說直接剪桿子插地里也能長出新苗、同樣結果,俺們哪里能知道它栽種這般容易?”
楊一清終于繼續想起那個問題了,狐疑地問了一句:“陛下教的?”
“陛下說這是什么……物理啊!”聶安回想了一下這個詞,敬仰不已地說道,“章公公時常奉陛下之命到皇莊,真不知道陛下平日里那么忙,怎么還能琢磨出這么多道理!陛下說,有些樹不也是剪枝插地上便能活嗎?俺們試了試,嘿!果然能行!”
“……原來如此。”楊一清點了點頭,凝重地看著手里的洋薯,“真能一畝地產那么多?”
“兩千余斤是沒夸口的!”聶安很肯定地回答,“皇莊里,俺們都是心細的人,最高的一畝地收了近四千斤!這寶貝耐旱,不用給太多水,還得別積了水!”
楊一清心跳有些快,也感覺像是捧著寶貝了:“生吃也行?”
“能行,甜得很!制臺你嘗一個試試?”
楊一清連忙搖頭:“現在種子少。生吃不會害肚子嗎?”
“那要看人啊,俺們都沒害過。”聶安又說道,“這寶貝容易飽肚子,不過不耐餓。這樣放著,天氣暖和了也容易長芽,得放置在陰涼地方。”
“……這就是種子?”楊一清聽懂了,意外地看著他。
“是啊,既是果子,也是種子,結在地里的。”聶安想起臨行前得到的吩咐,又對楊一清說道,“這物事想要存久一點,得蒸熟曬干。制好之后,是好干糧,給把水煮一煮,兌點米就是一碗香粥。制臺,就看行軍打仗用不用得上了。”
楊一清心跳加速:“還能做成干糧?”
“吃法很多的。”聶安連連點頭,“都是陛下教的。”
楊一清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上,但沒有再繼續問聶安這個了,而是只問栽種之法。
隨后對萬法館中的農學館多了點好奇,才知道皇莊中另有幾樣東西也還在試種。
說難聽點,大體稱得上是皇帝在指點或者啟發他們怎么種。
很敬重地請他隨著楊惇去布政使司之后,楊一清才坐下來喝口茶緩緩情緒。
……有兩種解釋。
第一,是外廠的實力已經很強,在南洋就已摸清了諸多門道,稟報上去之后由皇帝定奪的。
第二,皇帝的學問猶如天授,深不可測……
不管哪一種,都是皇帝的能耐。
新法這諸多奇思妙想,中樞和地方衙署的新制都處于陛下,廠衛如今的辦事方式自然也是陛下調教。
所以陛下不怕假戲成真,就是因為參策們都很清楚這些吧?
萬法館設立已兩年。聽聶安所說,這等畝產堪稱恐怖的物事分明前年當年就試種成功了,但一直到今年才拿出來。
那么萬法館里,陛下這個“物理”之說的提出者沒有鼓搗出什么別的東西嗎?
楊一清吃不準。
所以恐怕費宏也是這么想的。
實在難以想象陛下在這么一盤大棋里會沒有后手。
自然了,張永絕對是一招后手。甘州兵變時張永在這陜西呆了數月,老相識楊一清對于張永的立場是相當清楚的。
楊廷和身在中樞,看似權傾朝野,其實那全都取決于皇帝的信任。
所以……楊惇表面上是替楊廷和來做人質,恐怕實質上是替皇帝做信使,也安一下楊廷和的心:不必擔心皇帝卸磨殺驢。
楊慎在廣東可能跑不脫張孚敬這個新朝悍臣的毒手,但皇帝若真卸磨殺驢,楊一清這樣的老臣恐怕也會膽寒不已、兔死狐悲,那么楊惇恐怕還能受他庇佑。
全留在京城,那才是一鍋端之局。
楊一清搖了搖頭:不能繼續深入瞎琢磨,也許沒這么復雜呢?也許楊廷和是真鉚足了勁不成功就成仁呢?
事到如今,已經只剩下功成之后激流勇退還政于君這一個辦法了。
他站了起來:總制三邊的自己只要不站在楊廷和那一邊,楊廷和就斷無篡權可能。
東南還有個極為知兵的王守仁呢,他可從來沒站在楊廷和那邊過。
他楊一清也是陛下的倚仗之一。
可總共只見過幾面,陛下又為什么這么信任他,放他在三邊一放就是這么久呢?三邊畢竟在他楊一清的威望下是服服帖帖的啊。
“制臺大人,茶馬司、茶課司帶著商行的人來了。”楊一清的幕僚走進來稟報。
楊一清點了點頭。
陜西的茶馬互市,與廣東市舶司有異曲同工之妙。
楊一清又想起陛下在給他的密信中所說的讓他加大與北虜貿易往來的法子。除了鐵器,陜西這兩年向漠北賣出的東西可不止茶葉。
相比起皇明記在交趾那邊不僅只賣絲綢瓷器還大肆買糧,恐怕北虜不是陛下心目中的第一步。
他覺得這沒錯,交趾產糧。
聽說這一次清整水利,湖廣才是重心。將來交趾糧及廣東新法之效可惠及整個西南、嶺南,若湖廣熟、西北有洋薯,則糧草無憂。
楊一清感到有點遺憾:恐怕自己等不到西北建功的那一天了。
不過也沒關系,功成不必在我。
有識之士,自會明白他這西北柱石在這一場激流洶涌的變革之中無法忽視的作用。
茶馬市的監督及同知都來了,楊一清又看到了一個來自四川的蜀商,看到那蜀商望過來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微笑起來:有人要來試探他的態度了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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