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是先去的武庫,令監槍官開門武裝了要彈壓諸營的三總人馬。
現在,五軍營中處于裝備不對等的情況。
但可能潛在的畏懼暗濤,人多。
張永趕到了傳令哨官身邊,身后是警惕地包圍過來的一總人馬。
聽到他的話,傳令哨官趕緊回復了一下情況,張永立刻神色不善地看向了那個鐘把總,寒聲說道:“咱家到了,你也像張偉一樣懷疑咱家是到五軍營來假傳圣旨的?”
不稱惠安伯,也不稱提督,而是直呼其名。
張永何等人物?御馬監掌印,整個京營的提督太監,更是歷經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
成化、弘治年間雖然只是小太監,但后來到東宮伺候正德皇帝,成為了正德初年聲名赫赫的八虎之一。
如今,更是八虎之中唯一還擔任顯位的內臣,正德十六年甘州兵變,也是他親赴西北一刀斬了甘州總兵李隆。
現在,那鐘把總被張永盯得渾身汗毛直豎。
張永身后,是五百甲胄上身、刀槍光寒、張弓搭矢的貪功兵卒。
“……事發突然,末將一時糊涂……末將這就去聽旨!”
張永剛剛點了點頭,營外又一騎快馬奔來:“報!督公!督公!城守十營嘩變,雷千總正在彈壓!”
“……留一哨,你們速去增援!”
那邊只有五百人,要彈壓一營,增援是首要命令。
張永轉頭眼神冰寒地看著鐘把總他們:“七營若要嘩變就趁早!遵旨的,即刻出營趕赴校場!”
他說著就抽出了刀看著鐘把總:“還不動身?!”
“……督公,我們也能率眾增援的……”
張永刀指著一個膽大的千總:“咱家既然和定國公齊至,五軍營翻不起浪!把這力氣留到將來,現在都先給咱家去校場聽旨!七營諸兵退回營房,違令者,立斬不赦!”
他也有一點頭大,廝殺漢們的膽子確實大。
都這個關節了,還敢插嘴請命去搶功。
至于是一種表態還是真的貪功悍勇,那就無法去細細分辨了。
現在,張永只需要先把中低層將官與普通兵卒分開,宣旨定了他們的心。
城守十營那邊現在是真的亂成了一團糟,一旦被鼓起了勢,彈壓的人可沒法去分辨誰是首惡誰無辜。
“手里沒兵器的,別聽信逆賊鼓噪退回營房的,便視同有功無罪!”雷全義在那里大聲吼著,“張偉可是謀逆,都想被族誅嗎?姓潘的姓田的!你們罪無可恕,就算沖出大營,伱們跑得過三千營的快馬嗎?定國公是先從三千營調兵來的,五軍營在宮中的圍子手營禁衛軍也片刻即到!”
他不知道城守十營的這兩個千總到底為什么這么大膽子,為什么要橫下心鼓噪嘩變。
可既然已經亂起來了,那么這些就都是作亂官兵。
在這城守十營的營區,這場戰斗就是巷戰。
城守十營的官兵雖然沒有武裝起來,但營中總還留著兵器。
近兩千人一部分在抵御著他們的進攻,另一部分人正在營區邊上準備破營逃竄。雷全義帶著的一總人馬,怎么可能將這一營人馬包圍得結結實實?
最擔心的情況還是一旦他們破出了營墻,其他恐懼無辜的兵卒也會跟著一起逃出去,甚至又激起附近營的恐懼。
這里這么多人的喊殺聲,想一想就知道會傳多遠。
營墻之上還有哨塔,此刻自然已經由張永信得過的人換防其上,張弓搭箭不斷射向那數百個正在玩命拆除木制營寨的人。
其中也有兩隊人點著火把左奔右躥地躲著箭矢要來燒附近的兩座哨塔。
兩邊都在搶時間。
雷全義沉著臉吩咐:“把偏廂車往前推!還不回營房的,都別管了,給老子開銃轟!傳令到營墻那邊,讓二哨快點趕過去!”
正統十二年,明軍中就開始漸漸恢復車兵。
到景泰元年,又有了一種新的戰車名為偏廂車。這偏廂車,長可達一丈三尺,其中一邊用木板包上皮革用以防御,木板上還留了銃孔。
每輛偏廂車上,則配有四桿槍、一門炮,另外一個車組里,還有強弓手一人、盾牌手二人、長刀手二人、甲士十人。
雷全義所在的車兵三營,就是這樣的大明“裝甲車”部隊。
現在營區里,嘩變官兵想要奪雷全義留在這里的三哨偏廂車及兵器,雖然人不少,可手里拿著的裝備差距太大。
但雷全義看到偏廂車上那門小炮轟出去的效果卻很不滿意。
對方自然也抬了木板什么的防御。
“他媽的,神機營那邊的新炮和新戰車什么時候能給我們五軍營也配上?”雷全義嘀咕了一聲又繼續吼道,“長刀手和甲士怕什么?都給老子從后面沖過去!車推不動了就別推!”
偏廂車前面,已經因為被擊殺的亂兵擋住了道。
剩下那些亂兵,大多依靠營區內的掩體,或者用留在這里僅剩的弓箭射殺過來,或者燒著火把什么的往這邊丟。
車兵就不是用來打這種“巷戰”的,沖出去可能就被自家的銃和槍從背后射中。
雷全義咬了咬牙:“銃只轟那五個營房!其他長刀手跟甲士,跟老子沖!”
不快點把那幾個首惡干掉,這些亂兵控制不下來。
雷全義自己擎著長刀,身先士卒地往營區深處沖去,直奔他們想要破營墻的方向,見人就砍。
而營墻那邊,雷全義麾下的第二哨也終于趕到了,兩個哨塔的下面已經燃起大火,上面的箭手慌亂地退往更遠的哨塔。
指揮第二哨的哨官一看不遠處的情形頓時喊道:“別開銃!他媽的,別幫他們轟開營墻了。直接殺過去!”
雖然對面人真的很多,他們這一百來人近乎要以一敵六七八九,但顧不得那么多了。
彈壓各營就是他們的軍令,若讓這些人逃出了五軍營成為流寇,那可就有罪無功。
“督公已經說過了!過了今天,人人雙餉,俱有升賞!殺!”
“殺!”
這邊的一哨人馬趕到這里了要堵他們的后路,張永帶去的那一總人馬里分出的兩哨增援也終于趕到。
而在北京城外的南邊,確實還有一千騎兵在仇鸞的帶領下往東邊沖。
仇鸞的眼睛發亮。
郭勛離開神機營后,他到三千營之后,是三千營下依舊制設立的五司之一第五司的坐司官。
五司之下,才是三千營真正的精銳主力。
光是哨馬營之下的上直明甲官軍就有四總,還有殺虎手、隨侍營等。
現在,仇鸞帶了哨馬營下兩總騎兵,直撲五軍營。
這只是一個追截可能逃兵的任務,仇鸞年紀雖輕,但并不懼怕。
陛下年紀也輕,這正是立功之時!
北京南郊并非渺無人煙之處,宣武門外原先的小校場、如今的三千營內匆匆離開了一千騎,這個消息看到的人不少。
那模樣,不像是像之前一樣出營去正在繼續整修的三千營馬場操練。
從城里出來的沈文周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于是臉色變了變。
按道理來說,以惠安伯的身份,因李翔尸劾案要查問一下他也不可能是這么大陣仗吧?
那可是有數萬人的五軍營!
既然如此,與孔哲文也聯絡過了,沈文周覺得該提早一點遛了。
看到他在城外車馬行雇了一輛馬車往東而去,一大一小兩個人從車馬行旁邊的茶攤上站了起來。
“李叔,怎么辦?王鎮撫交待了,若見他進城只先盯住他。現在五軍營那邊不知道怎么樣了,他去的方向好像是通州。”
說話的人是個看模樣剛剛十四五歲的少年,他身邊的人倒已經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看起來就仿佛一對尋常父子。
中年人有些猶豫,“你只是跟著我先歷練一下……”
“他這不是回五軍營的方向,他定是聽到風聲要逃!剛才喝茶時您也聽到了他們說三千營里出去了一千騎啊!李叔,萬不能猶豫!王鎮撫既然已經去了五軍營,那無非是早抓他還是晚抓他而已。就算沒當場找到什么實據,進了詔獄還不是什么都會吐出來。可要是他去通州逃了,難道咱們還追到南方去?我明日還要回去上學呢!”
中年人看了看他:“你拳腳如何?”
少年咧嘴一笑:“后年武舉,我定能奪魁!”
“……好,那就租兩匹馬先追上去!”中年人望著那邊眼里冒光,“你只能練練手,擒住他之后,我直接去五軍營。陸炳,你不可再跟我去湊熱鬧。”
已經虛歲十五的陸炳連連點頭。
抓個讀書人而已,重要的是師父同意他跟李沂一起歷練一下,看看錦衣衛中京城里新設的特勤隱衛如何行事。
這個李沂,來頭也不小。曹國公、岐陽武靖王李文忠的五世孫,如今世襲了南京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李性的叔叔。
他哥哥李濂是只做了個寄祿都指揮使,但李沂之前是真在南京錦衣衛里辦差的,被王佐調到了北京。
現在,李沂也知道王佐把這個美差派給他這個京城特勤影衛總旗官的用意。
勛臣固然重要,但與新法有關,在背后串聯謀劃的,主要還是官紳。
張偉的這個幕僚師爺,才是下一步真正掀起大浪的線索。
陸炳興奮異常:這次雖然不會給他報功,但陛下的嫡子也降生之后,總可以隨父親去喝一杯喜酒了吧?
他都十五歲了!
禁宮之中,朱厚熜還沒到養心殿。
陸松守衛在這里,看到參策們面色凝重地出來,不禁上前去喊了一聲:“崔參策!”
因為擔心入夜了還留于宮中讓京城不安,參策們決定先出宮。
這么長的時間了,五軍營那邊只傳回來一個消息:張偉抗旨,率親兵要圍殺張永和王佐,顯然已經被擒。
這是最壞的情況,所以三千營已經調動過去了,而數萬眾的五軍營能不能被徐光祚、張永、王佐一起彈壓下來,至關重要。
城里還不知道五軍營那邊的消息,惠安伯府及諸府平靜。
但每過一刻,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人、什么消息傳回來。
偏偏禁宮之中,也有一件事至關重要:皇后臨盆,此刻還沒傳來順利誕下皇子的消息。
“陸同知?”
崔元轉頭看他,神情有些焦急。
陸松剛才是聽到了黃錦傳的旨意的,此時只能說道:“犬子今日得假,但得王鎮撫使允許,與李總旗一起去歷練了。京師九門戒嚴,還盼崔參策留意一下犬子歸宅與否。”
崔元點了點頭:“陸同知放心,我出宮便差人去貴府問問。若還未歸府,我自會告訴駱指揮。”
“多謝!”
陸松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臉色也嚴肅起來。
回望了一下坤寧宮的方向之后,他就率隊離開了養心殿,只留兩個人值守在門口。
今夜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這紫禁城的各門,也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守好。
張偉竟敢抗旨,不知道背后還有什么樣的隱情!
外朝外松內緊,內宮之中卻全然是緊張無比。
從午前到現在,皇后開始發動之后,生得卻極慢。
現在都四個多時辰了!
皇帝一直在坤寧宮。女子生產,男人按規矩都是不進產房的,何況皇帝?
朱厚熜也知道這只是此時習俗,所謂污穢、血光之災……
但他是皇帝,他真進去了,里面忙碌的人才會緊張無比。
他可以自己不在乎這些,但其他人全是這樣的觀念。
皇后生產,皇帝在側,穩婆和服侍的宮女壓力大到顫抖都可能。
孫茗生得這么慢,穩婆和太醫已經都說了。一是因為第一胎,皇后年齡也不大。二呢,是因為孫茗體質,自己沒長多胖,孩子挺吸收營養,個頭有些大。
萬幸倒沒出現什么胎位不正之類會直接導致難產的情況。
“陛下放心,臣等之前為娘娘號過脈,娘娘身子骨是很好的,眼下只是要多花些時間氣力……”
太醫院的太醫有些惴惴不安地安慰他,朱厚熜只擺了擺手。
然后蔣太后也擺了擺手:“你一直在這里等著做什么?母后在這里守著便是!黃錦在養心殿與這里來回跑,你去忙前朝的事!”
朱厚熜搖了搖頭:“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知道朕在這里,心里也就一直有股勁。兒子不是讓巧梅安她的心了嗎?照兒子之前交待的做過了,現在就是堅持住,加把勁,兒子陪著她。”
感受到了孫茗生產的困難,朱厚熜有些慶幸這一年多來對其他妃嬪依舊是堅持著盡量避免他們受孕的策略。
否則,恐怕接下來的一年里時刻都要面臨皇子難產的風險。
皇宮里的待遇和營養還是太好了,而自己雖然對孫茗說得多,她固有的觀念還是很足,很怕多走動會動了胎氣。
今年春節以來,肚子越來越大了,天氣又還沒轉暖。除了自己陪著她走動過幾回,她這幾個月可不算還在堅持走動一下。
現在,這是孫茗的一道生死關了。
她的體力、這個時候的接生和醫療技術,在接下來的每一刻都可能成為問題。
里面產房里的聲音不斷傳出,端著熱水的宮女走進走出,朱厚熜一直在這里等著。
過了約摸三刻鐘,還沒有好消息傳出來,倒是黃錦又來到了坤寧宮殿門口。
朱厚熜走了過去:“說。”
黃錦低頭說道:“五軍營有一營嘩變,咸寧侯申時五刻便已率隊離營。”
朱厚熜點了點頭:“城中呢?”
“九門已閉,諸府都沒有動靜,廠衛和五城兵馬司都在巡視。”
朱厚熜閉上了眼睛。
張偉很敢。
他掌著的五軍營里更是有人很敢。
一個國公,一個提督太監,三道圣旨,居然還有一營官兵嘩變。
等到天亮了,兵部的王憲是得請罪的:京營餉銀按新制,是要由兵部派人到營中現場督發的。如今竟有一營官兵嘩變,將官也許與張偉等人有其他利益捆綁,普通兵卒呢?
和京營普通兵卒切身相關的,只有餉銀而已。
這就是一定必須出快刀的原因:就算參策們只能硬著頭皮推行新法,但底下辦事的官吏當中,有多少圖省事甚至另有想法之人?面對張偉這些人的要求、賄賂,又有多少人會把皇命及上官之命真記在心上?
這還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京營!
而廠衛雖厲害,卻也確實不能十二個時辰盯著大明的每一個角落。
今夜,會有將士身死。
但對一支能戰的忠誠京營來說,這是必經的一場洗禮。
“……陛下,可有旨意讓奴婢傳下去?”
黃錦又問了一句,朱厚熜正要張口回答他,身后隱隱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頓時,黃錦臉上糾結了一整天的沉重松開不少,立刻跪了下來大聲說道:“奴婢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朱厚熜轉身走進殿內之時,太監宮女及太醫們也都如釋重負地跪下給皇帝道喜。
“皇后如何?”朱厚熜卻只高聲向里面喊道。
急匆匆的腳步聲中,章巧梅跑了出來跪下喜道:“終于生下來了,娘娘只是脫了力。陛下,是個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的嫡子降生,蔣太后欣喜不已,連忙就要進去看。
在朱厚熜周圍,自然又是另一輪賀喜聲。
里面還要給孩子清洗,朱厚熜嘴角終于露出了微笑,耳邊都是夾雜著賀喜的嬰兒啼哭聲。
“都辛苦了,黃錦,先領到養心殿,賞!”
到底是女兒還是皇子,朱厚熜聽說太醫們也是可以通過診脈及其他一些經驗判斷一二的。
但是,涉及敏感的皇位,誰敢斷定妄言?
折騰了大半天,他們這下才帶著滿身的冷汗離開這里,喜滋滋地去了養心殿。
朱厚熜雖不是因為脾氣就會遷怒他們的暴虐之君,但這可是皇后生子啊,誰敢放松?
隨著他們離開,過了一會,紫禁城里就開始響起鞭炮聲,又有得了黃錦吩咐的小太監歡天喜地奔走傳告。
聲音隱隱傳到玄武門附近,巡視到這里的陸松看了看南面,知道是皇后已經誕下了孩子,應該是喜訊,就不知是男是女。
他心里放松了一些些,只要是喜訊就好。
現在,他仍不能放松警惕,只是繼續嚴令各處不得懈怠,隨后就看著北面。
北郊,那可是神機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