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國初七十二萬余頃田土。到弘治十五年,少了二十余萬頃。又過了二十余年,此時連五十萬頃都沒有了。
所以山東哪來的錢糧?
張孚敬來了,錢糧就有了。
經過在廣東的洗禮,他對于官紳如何隱田避稅已經門兒清,而且有著豐富的處理經驗。
此時此刻,改了孔子祀典、拿辦了衍圣公和曲阜知縣,張孚敬坐鎮曲阜升堂問案,這是殺雞儆猴。
湖廣二王三衛叛亂當前,山東又沒遭災。這個當口,怎么辦?
衍圣公怎么處置,交給了三法司。
孔聞昉怎么處置,交給了山東提刑按察使司。
但孔氏在曲阜已經結下了多少民怨民仇?
這是把衍圣公都抓起來了的青天大老爺,在張孚敬每天雷打不動坐到縣衙大堂只辦這一件事的情況下,有了最開始的幾個例子,曲阜甚至整個兗州府前來告狀的百姓越來越多。
“斯文掃地!趕盡殺絕啊!”
這句抨擊的聲音都被壓低著,透露出驚懼。
說這話的也是曲阜百姓。衍圣公府的影響力已經存在了這么多年,曲阜也有龐大的一群人依存著衍圣公,獲得屬于他們的那一點小利益。
但現在整個山東可能都要重新洗牌了。
然后他們這些人怎么辦?
無能狂怒,而且是悄悄怒。
在官紳那里的名聲是張殺頭,在民間卻是張青天。
張孚敬聽了高忠派人傳來的稟報只是笑了笑:“如今形勢明朗,這些人要么有膽子,要么就識大體。有些怨氣,無需理會。”
說罷向西北方面拱了拱手:“成大事者,誰不是毀譽參半?陛下那句話說得極對:受縛于聲名,那便是萬事皆循前人規訓;要革弊圖新,那便只求功績能遂了初心。陛下和本督都不管他們怎么想,只看他們往哪站。”
他是大膽又豪氣的性子,如今越發覺得皇帝與他是同樣的性情。
派他到山東,本以為會在山東因為祀孔典儀的事爭執許久、費力頗多。
然而朱厚熜和參策們謀算布置三年,只是他張孚敬得到殊恩到了山東這件事本身,再加上一道讓天下藩王和勛戚入京敬賀萬壽圣節的旨意,湖廣就有了正兒八經發檄文謀逆的局面。
雖然湖廣那邊麻煩了,但其余諸省輕松了。
現在,皇帝馬上要開始南巡。
張孚敬要暫時離開曲阜,準備到流經山東的運河畔迎駕見駕了。
曲阜需要人來管,張孚敬在等,等朝廷那邊傳來的新消息。
皇帝到達山東之時,衍圣公和孔氏的事是必須要有個結果的。
九月二十三,萬壽圣節七天之后,京中消息傳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衍圣公一案調查團和錦衣衛北鎮撫司派來的一個指揮僉事都齊聚在了曲阜縣衙。
“逆首之一、原長沙知府傅榮忠供認,衍圣公孔聞韶多有書信來往。其與原應天府尹孟春書信中所言‘權奸誤國,衍圣公府忠君崇禮,自當共赴皇憂,撥亂反正’諸語,傅榮忠也在孔聞韶來信見過。為多聚黨羽,傅榮忠常以此信示人,故而留了下來。鎮遠侯查抄長沙府所獲并解送抵京的諸多公文書信里,已找到衍圣公通逆鐵證。”
這三法司和錦衣衛特使只是走“法律程序”,來曲阜調查一下張孚敬所彈劾的諸罪是否屬實的。
現在聽到張孚敬這么說,他們凝神問道:“陛下可有旨意?”
張孚敬淡淡說道:“大成文宣先師稱王號都有違禮制,先師后人有何功于國可以稱公?享大明恩榮百余年卻通逆謀反,是為不忠!敗壞先師聲名、不學無術,是為不孝!托名謀利禍害鄉里,是為不仁!新學新法利民利國卻大肆串聯阻撓之,是為不義!”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幾頂大帽子一扣,張孚敬就輕飄飄地說道:“陛下已有旨意,除封衍圣公,曲阜孔氏通逆謀反,罪在不赦。大成文宣先師廟今后由山東遣學館主祭,衍圣公府改為學院,曲阜知縣由吏部銓選!”
“……拿哪些人?”
既然已經是通逆謀反的人,孔氏是只拿辦一些重要人物,還是……族誅?
張孚敬笑著說道:“昔年太宗也未誅盡方孝孺十族,后來又是如何傳的?本督升堂問案近一月,此事如何辦,就交給本督吧。”
說到底,在皇帝出京前辦了孔氏大案,也要起到震懾天下、傳遞信號的作用。
堂堂衍圣公府都飛灰湮滅了,誰還要挑戰皇帝推行新學和新法的決心?
還有其他那些因為傅榮忠被擒而心驚膽顫的人呢?
要是受不了就跳出來,其余諸省現在都看著湖廣、廣東、廣西、江西四省的人有功勞拿而眼紅呢!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都很清楚,衍圣公之所以一定要被辦,不是因為新學、不是因為祀孔典儀,而是因為山東這百余年消失的那二十余萬頃良田。
皇帝南巡的護衛大軍糧餉,如今已經在張孚敬的“兇威”下忙不迭戴罪立功的山東布政使正督促著讓山東多出近一半的糧賦出來——金秋十月,秋糧征收。
張孚敬在山東的態度,就會代表皇帝的態度。
要錢,還是要命?
“不要命了嗎?”
贛州府內,王守仁還在抓緊時間完成任務。被他親自督辦著,南安府和贛州府下五縣的胥吏都在各縣堂尊唯恐如今辦事不力被查問的壓力下不得不親自趕赴偏僻村落。
“南嶺十萬大山,廣東大軍不好打下郴州府!賊軍雖然一定會敗,但最有可能是往這邊逃!”胥吏抖著手上的公文,“再念一遍,都仔細認真地聽好!”
這是王守仁親自擬的公文,大白話。
意思也很簡單明了:戰火就在附近。江西諸軍現在還需鎮守諸縣城和大街鎮,為免叛軍劫掠,有些偏遠村落的村民在收了秋糧后宜暫避兵禍。
也無需擔憂離了村子只能坐吃山空,南安府和贛州府已經在一共九縣加筑城墻、大營,出工就能掙糧。只待叛軍被剿滅就可回鄉,不至于誤了明春農事。
“王督臺你們還信不過嗎?前幾年寧王作亂,就是他老人家一個來月就平定了!只不過這一回有三個王爺一起鬧事,地方主要又在湖廣,不歸王督臺管,這才防著湖廣那邊平定不了,亂軍跑到我們江西來!白紙黑字,你們信不過我,總信得過你們老族公吧?”
“都聽老爺安排,這也是為了大家妻兒老小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命要是丟了,可就啥都沒有了,何況縣城里真的在開工,縣尊說了,先緊著我們到縣城避災的人,每戶都至少用一個壯丁,吃的都有人供,每十天就領一次糧!”
王守仁聽著源源不斷從兩府九縣傳來的消息,身邊則是遵旨不用入京賀萬壽的駙馬都尉、江西巡水巡災御史余承業。
兩人面前是一張江西輿圖。
“以陛下之意,贛州、建昌、廣信三府以后便都需經營好了。糧草轉運、武夷山一線諸縣城、關隘,工程量不小。”王守仁看著他,“江西江河密布,最方便來往運輸的,還是水路。余御史清整水利,還要再好好勘探各處水路碼頭。”
余承業點了點頭:“下官明白。”
王守仁又召來隨他一起聽命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參議:“新法雖尚未在廣東之外推行,然此次為防叛軍,諸事萬不可害民。本督已奏請陛下,獲準在江西試行采買之法,以應軍需。”
“……請督臺放心,下官必定呈報藩臺,把此事辦好。”
看著輿圖上的南安、贛州兩府九縣,守軍只退守縣城和一些大鎮,分明是讓出了一條直達武夷山脈的通道。
朝廷要干什么,江西這個左參議不知道。
可是很顯然,朝廷并不以徹底剿滅叛軍為做首要的目標。
現在王守仁已經在和余承業規劃起整個江西的水陸轉運網絡起來,而且贛州府諸縣新修筑的大營規模,顯然超出了現在地方兵力的數量。
湖廣、江西、廣東、廣西四省兵力興師動眾地圍向了衡州府,難道那叛軍的實力竟如此強大,以至于朝廷擔心他們能守住,而福建還會有新亂子?
這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將他們趕到一起,然后再一舉殲滅。
但此時,這些事情不是他操心的。
益王遣散子嗣不知蹤影,本人已經戴罪入京,江西十年內先是寧王作亂,又有益王不清不楚,王守仁雖然遠離南昌府,可長江水師的主力已經移兵九江。
江西官紳必須站隊了!
衡州府那邊,衡州衛確實不像長沙衛那么好對付了。
可是朝廷兵力畢竟遠多于衡山縣城的兵力,而衡山縣城也不大。
九月十六,萬壽圣節當天,在抵抗了五日之后,衡山守軍棄守衡山城,沿著湘水西岸南下逃到了衡陽城附近。
原因是:唐培宇出手從南面背刺衡山守軍。
他從岣嶁峰上率兵沖下來之后,悍不畏死得不像話,仿佛與叛軍有著深仇大恨。
叛軍“前軍都督”的倒戈,給衡州叛軍的士氣形成了很大的打擊。
甭管蒲子通與唐培宇之間的恩怨如何,普通小兵是不知道這些“高層斗爭”的,只知道坐鎮岣嶁峰的唐培宇明面上是北線守軍的統帥。
隨后數日之間,常寧縣被攻破,衡山、攸縣、安仁……衡陽城外的防線只剩下里面三圈了。
沿烝水、湘水、耒水分布在衡陽城外的五座大營和新出現的岣嶁峰城寨是最外圍的一道防線,衡陽城外烝水畔、湘水畔和回雁峰上的山寨是第二道防線,衡陽城墻是第三道防線。
目前相對安全的已經只有衡州府和郴州府之間的耒水沿岸。
九月二十四,顧仕隆下令先拔出最外圍的四座大營:衡陽城北兩座、城西一座、城東一座,唯獨留下了耒水入湘的鄢湖畔的那一座。
蒲子通站在衡陽城北的瞻岳門上,臉色不是很好看。
唐培宇又在做炮灰,像最悍勇的陷陣軍一樣沖擊著嚴大牛鎮守的烝陽大營。
“他既然逃到了衡州,如何能再被顧仕隆招降?”
詹華璧回答不了他,而是盯著東北方向黑壓壓的軍陣:“唐培宇既然叛了,嚴大牛也不得不防。如果他們是來衡州之前就約好了詐降,恐怕現在也只是做戲。如果還不做決斷,他們若突然合兵攻下青葉橋,那可就麻煩了!”
蒲子通皺著眉。
如果現在就把青葉橋毀掉,那無異于斷嚴大牛后路。但現在因為唐培宇沒起到依托岣嶁峰鎮守著衡山城南下通往衡陽城的湘水西岸通道,顧仕隆的大軍正沿湘水兩岸穩穩南來。
暫時已經動手攻寨的,只有唐培宇。
“也罷,本就沒指望他們!”
蒲子通下了命令,一刻鐘之后,青葉橋的橋底,兩聲巨大的爆炸先后轟鳴起來,然后已經屹立在此不知多少年的石橋轟隆倒塌入水。
衡陽城外的百姓早已被遷入城中避禍,現在城墻上有守城軍械,城墻下的河邊也都是守軍。北面、東面空闊的河面,既是衡陽城天然的護城河,也是一道最佳的防線。
這邊的動靜顯然讓烝陽水寨那邊有了影響,蒲子通微瞇著眼,只聽得那邊銃聲不絕、喊殺震天。
是真刀真槍在干。
過了一會,遠遠望著一隊小小的人影沖出了大營,直奔敵陣。悍勇之處,竟一時讓唐培宇所部慌亂起來。
而后便是大營里更多的人沖殺出去,那邊的場面混亂至極。
但顧仕隆安排在湘水西岸的軍隊絲毫沒有往那邊增援的意思。
“看來是顧仕隆受降后,給唐培宇下了死命令,要他戴罪立功拔除烝陽大營。”蒲子通給出了自己的判斷,“要么戰死,要么立功,這樣才免滅族之禍。”
詹華璧嗤笑一聲:“大都督這也信?檄文發出去兩個月了,他家小送到哪去了,大都督都不知道把?至于親族,既然已經舉旗,哪還會顧及那些?”
蒲子通只是想不通唐培宇為什么叛了又降,他可是檄文里有名有姓的人物,顧仕隆都不敢擅自受他的降,只能擒獲!
而且……嚴大牛是真的在拿命打。
這些天,隨著廣西大軍和寧遠衛合軍東推、廣東大軍進逼,再加上之前對衡山上三洞九寨的“招降賜封”,衡州府、永州府交界處的陽明山,還有南嶺山的諸多匪寇確實有總共千余人來投,都被編到了嚴大牛麾下。
如今僅僅十數日,嚴大牛已經在蒲子通眼皮底子下靠著這些桀驁不馴的匪寇沖散了唐培宇麾下千余眾——蒲子通說到做到,真沒短了唐培宇的糧餉軍資供應。畢竟感覺他已經走投無路,若要在自己這邊站穩腳跟,是必定需要幫著守住衡州府、立下大功、建立威望的。
蒲子通是真有些愛才之心,既然已經是實質上的義軍首領了,不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文臣班底,都認為應該把格局打開,不拘一格信用人才。
所以哪怕當日聽了那錦衣衛湖廣行走的挑撥,雖然明知城中還有錦衣衛細作,蒲子通也沒有去大肆查問,以免城中人心不安。
就在此時,城北河邊守軍從西面馳來一騎,到了城下之后就大聲喊道:“大都督,烝陽大營羅將軍捷報,嚴參將陣斬叛將唐培宇!羅將軍請命,大勝在即,然衡山已失守,青葉橋已毀,烝陽大營能不能棄寨渡河增援烝水以南城西大營?”
“唐培宇戰死了?”
“嚴參將中了三彈,眾目睽睽之下先射殺了唐培宇親衛五人,再沖入敵陣拔刀斬下的唐培宇頭顱!”
蒲子通看了看詹華璧,只見詹華璧也沒說什么。
而且現在,是蒲子通派到烝陽大營督軍的游擊將軍羅茂貴來請命的。先報大捷是為了鼓舞士氣,可是青葉橋已毀,烝陽大營若不能渡河到南面來,遲早被殺個干干凈凈。
要渡河,還得蒲子通這邊同意、派船去接運。
羅茂貴出身衡州府本地大族羅氏,是蒲子通不能輕易放棄的對象。何況,現在烝陽大營已經拿戰功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在城北城墻上下的部下眾目睽睽之中,蒲子通沉聲說道:“準!”
如果嚴大牛又幫著城西大營守住了來自廣西大軍和寧遠衛的攻擊,那就再無不可信之處。
到黃昏之時,顧仕隆的大軍終于逼近了烝水和湘水對岸,湘水以東的兩個大營的戰事已經開始。
羅茂貴帶著唐培宇的頭顱入了城,他身上還帶著血跡:“大都督,嚴參將身中三彈雖無大礙,可有一箭是透過裙甲脛甲的縫隙射中了右腿。城西大營圍而未攻,足有六千眾!”
蒲子通看著面前這個還瞪著眼但已經死透了的熟悉面孔,聞言只是輕輕問了一句:“伱這是為什么?”
難道是因為把他收攏的“歸義軍”單獨剝了出來?難道是給他的前軍都督還不夠?
但戰死當場,又能得到什么?
“長沙衛殘軍呢?”他隨后才問了一句。
羅茂貴回報道:“俱已潰散!歸義軍也死傷慘重,現在退入城西大營,古參將又安排烝陽大營守第一陣。嚴參將發熱昏過去了,他們誰都不服,恐怕有亂!”
他的表情是急迫的。
對他來說,也已經立下一場大功。歸義軍已經證明了自己,長沙衛殘軍已經是被打沒了。看到城西大營之外那六千余眾之后,羅茂貴既想入城休整一下,也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
“大都督,據城而守,更能消耗敵軍兵力士氣。城西可沒有烝水天險啊!”
詹華璧也開了口:“依你之見,嚴參將可信?”
城西大營內,是詹華璧的常德衛嫡系。
新歸附的匪寇與之共處一營,那邊的守將趁歸義軍首將昏迷之時令他們連續接戰,這十分不妥。
羅茂貴愣了一下,隨后才有些憤怒地說道:“親臨敵矢,身先士卒啊!大都督,既要令義軍歸附,不可多疑!”
詹華璧回憶著那嚴大牛豪邁的性格,再看羅茂貴替他大為不忿的樣子,想著那些新降匪寇也都對嚴大牛敬服不已的情況,點了點頭:“不論是防著他真與唐培宇做戲,還是免了城西大營后顧之憂,都應先讓他入城來。烝陽大營既已不復存在,可重新編入各門守軍,駐守于城外。嚴參將傷好之后,再做安排便是。”
他沒有提城西大營直接棄守,但先把那些歸降匪寇打散,讓他們休整一陣,這沒問題。
重要的是那個嚴大牛。只要他入了城,養傷期間盡可再觀察一二,而且也不至于讓他和被打散的匪寇串聯起來在城中生什么亂。
蒲子通又看了一眼唐培宇的頭顱,才對詹華璧說道:“就這么辦。”
他也想問問嚴大牛,唐培宇在那邊攻殺之前有沒有說什么,為什么又降了朝廷、冒著陣前戰死的風險做先鋒。
圖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