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微亮,御駕尚未離開臨清文廟,南水門處,劉鎮元面前已站了五十余人。
“十人守在后面,其余人,一船十人,水性好的,下水!”
山東要試行新法,劉鎮元隨駕護衛,帶來的除了將來的山東特勤隊,還有針對運河風險的一干好手。
南下查辦孟春案有功,劉鎮元從北鎮撫司獄升官成了特勤所的正千戶。
司獄品級不高,但頗為重要。現在特勤所的正千戶品級仍然不算高,但對于皇帝來說,在如今的錦衣衛十五所里卻自然最為重要。
劉鎮元一聲令下,他的麾下開始繼續執行到臨清之前這一路都會做的事。
“你盯好,我要去向陛下稟報。”
劉鎮元吩咐好了自己的副手副千戶,就往東北的臨清州城方向策馬而去。
在他身后,十個人守在了南水門外兩岸邊,兩艘小船上去了人之后,其中一艘就往另一岸劃去。
兩船之間,儼然有漁網一般的物事。網下沿墜了小鐵球,隨著那條船往另一岸劃去,這網被船上的人拿在手上不斷放開,瞧起來足有二十丈寬,直讓兩艘船上執網的數人手腕都吃力不已。
“細密一點,開始吧。河中雜物頗多,一個時辰內,要清出去十里。下水!”
隨著一聲令下,又有二十余人下了水中。
水中有人,兩岸有船,船間有特制的拖網。
京營選鋒已經將這一段封閉,他們習以為常。
吳掌柜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皇帝出巡如今是個什么保衛章程,重重禁衛封路之下他也無從探知,要不然臉色會很難看。
劉鎮元很快就已經到了臨清州城里,進了文廟泮宮房外就先向黃錦稟報:“陛下安排衛里查探蒲家的事,已經有了結果。”
“劉千戶稍候,陛下正在用早膳。”
黃錦拿了密報之后往里走去,不一會就出來喊劉鎮元進去。
朱厚熜看著密報沒抬頭:“駱安那邊知道了嗎?”
“回陛下,密報有三份,一份送到行駕,一份去湖廣找駱指揮,一份入京。臣這里既然已經收到了,駱指揮應當也已知曉。”
“果然是蒲氏余孽。”朱厚熜皺著眉,“只是泉州蒲氏與廣州蒲氏分家早已有三百年,便是蒲子通九族,既與廣州蒲氏無關,也與他們無關。”
劉鎮元不發表意見。
誅九族確是最大的罪罰,朱厚熜身處這種時代,從政治角度出發也好,從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新黨的需求出發也好,對蒲子通、詹華璧這些謀逆首犯,必定是要這樣處理的。
宗族觀念,此時很強。
蒲子通想不通唐培宇為什么要那么做,那是因為朱厚熜認同了何全安那邊的計劃。
因為何全安說出了嚴春生已經打入衡陽城,再加上朝廷的諸多布置,唐培宇心防崩潰,認可了叛軍這回是必敗。等何全安說出了唐培宇藏匿家小的地址和但昭年這個私生子,最后拿出皇帝特旨可讓他戴罪立功免誅九族,唐培宇才甘愿以自己的人頭助嚴春生一臂之力。
他已經隱姓埋名的家小可以免除一死,他那個私生子但昭年甚至可以戴罪立功,唐培宇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現在因為蒲子通謀反,天子之怒竟要遷到早已分家三百年的同姓,那未免有些暴戾得恐怖。
朱厚熜放下了密報:“既已有名單,就令各地行走和蟬主派人留意一下這幾家吧。”
他這句話是對黃錦說的,黃錦即刻去派人傳口諭。
劉鎮元把密報送到之后,就繼續去往前路掃清潛在危險了。
朱厚熜則來到了泮宮坊的后院,林清萍、文素云、張晴荷都已經準備好了。
這七天,朱厚熜自己沒有到處去玩,但在崔元的夫人、朱厚熜的姑姑和張孚敬夫人的陪同下,她們三人倒是在臨清城甚至東昌府之內稍微轉了轉,算是紫禁城之外難得的散心。
“到了淮安,那里又另有一番風光。載垺,隨父皇去鳳陽和泗州祖陵時,不能忘了儀表。”
“……兒子記住了。”
兩歲的朱載垺奶聲奶氣地回答,他的生母是自小就謹小慎微的林清萍,朱載垺雖不免有稚子的好奇活潑,卻也耳濡目染地有一份穩重。
“這是什么?”
聽到朱厚熜這么問,朱載垺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一背:“兒子……兒子知錯了……”
朱厚熜不禁先瞥了林清萍一眼:皇長子雖是“庶”出,但林清萍著實擔憂得太早了一些,平常不知都會叮囑些什么。
但是深宮里的事,朱厚熜也沒法指責什么她不該。
本是輕松地問一問,朱厚熜笑道:“爹又沒說你,瞧著挺有意思的,這是進獻來的玩具?”
“……叫木旋,是淑妃娘娘學著給兒子畫的。”
朱厚熜拿到了手上,好奇地看了一眼文素云。
“說是成華年間在郯城開始時興的小玩意,臣妾覺得有趣,就讓人拿了一個來自己畫了畫。”文素云臉上儼然是求表揚的小表情。
這木旋就是底端一根細桿可以握在手上,上面的木質小圓柱上則繪了彩。轉動起來色彩艷麗,確實只是一個小玩具。
但現在朱載垺拿著玩的這個小玩具,還加了兩個小耳朵,文素云在上面畫了個唐僧師徒四人。
《西游記》雖然還沒問世,但唐僧取經的故事卻早已有流傳。
朱厚熜突然有點恍惚。
吳承恩似乎就是他下一站要停留的淮安府人,雖然不記得他確切的生卒年齡,但應該這時已經存在了。
稍微走神片刻,朱厚熜就笑著說道:“等會上船了又無事,不妨再多畫幾個,明年之后宮里的小娃娃只怕會越來越多。”
說罷把這木旋遞給朱載垺:“你聽了唐僧取經的故事嗎?到了船上,爹給伱講一些。”
朱載垺捏著玩具,期待地點了點頭。
臨清州城里開始準備著皇帝起駕的事,時間慢慢過去,山東上下官員已經在文廟之外的長街上匯聚,準備列隊將皇帝送到城南。
隨后某時某刻,東南方向忽然隱隱傳來一聲十分沉悶的響聲。
從這里,聲音聽起來不大,但是他們都感受到了腳底下一點微微的震動。
張孚敬臉色微變:“快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他的親兵往外面趕,李全禮很快就到了這邊。
“李都督?”張孚敬迎了上去。
現在李全禮掌著神機營,官任右軍都督。
張孚敬也不是小人物,可此時李全禮卻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運河之上有人意欲刺駕,錦衣校尉兩死五傷!”
說罷就急步往泮宮坊走去,而身后的張孚敬以下如墜冰窟。
在臨清城外,有人意欲刺駕!
張孚敬不能多想,趕緊跟過去要先請罪。
到了那邊,就見李全禮已經在稟報。
“……賊子安排的死士,以鐵桶儲火藥置于運河中央水面之下。劉千戶和臣已經安排了人繼續搜查,賊子何以引燃那桶中炸藥,臣尚不得知。陛下,臣恐南面河段還有危險,陛下宜暫緩啟駕。事發地距南水門僅十里,首惡大有可能仍在城中、仍有其余布置,待臣等徹查此事后再做決斷。”
“臣治理無方,萬死莫辭。”
張孚敬想著如果不是錦衣衛和李全禮的護衛軍排查出來了,如果等到御舟行駛到那里,船底忽然足足有一桶火藥爆開……
他汗流浹背,心中又驚又怒。
誰這么大的膽子?那么多火藥,還有死士從哪里來的?
張孚敬不由得先抬起了頭:“陛下,漕軍是不是要先控制起來?”
知道一些情況的他腦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嫌疑人竟是齊遠大,話音剛落,齊遠大已經屁滾尿流地跑了過來跪在地上:“臣罪該萬死,臣……臣……”
說到后面就是牙齒打架的聲音。
朱厚熜剛才還享受了一番天倫之樂,現在看了看面前跪著的幾人只問道:“二死五傷?”
“網到水中有巨物,水性好的錦衣校尉本以為是什么暗礁或沉木。潛過去要搬開時,水底下就炸開了,事后撈得一些鐵片,稍一拼接,應當原來是個鐵桶,還有一個不是錦衣校尉的殘尸。”
李全禮描述的情況讓齊遠大瑟瑟發抖。
在水底下怎么引爆一桶火藥?
這邊的氣氛很壓抑,隨后又是一聲悶響傳來,這回的動靜比之前還大一點點。
仿佛印證了李全禮的話。
“民間不許販賣火藥原料,這賊子到底是哪來這么多火藥?”朱厚熜眼睛已經盯向了齊遠大,“山東衛所、漕軍,不至于如此膽大吧?還是漕船之上,連一個漕兵都不安排了,只讓漕丁代運?”
為了防備劫匪,漕船上自然要準備一些武裝。
“絕不敢如此,絕不敢……”齊遠大被皇帝喝問,幾乎要失禁。
朱厚熜壓制住對于錦衣衛兩死五傷的憤怒,只是沉著臉深呼吸,等下一步奏報。
就像當初兵仗局的掌印趙運發向他匯報的一樣:火器原本是朝廷安排軍器監、兵仗局等生產調配,但從正統年間開始,就有了允許地方制造的先例。先是邊鎮,后來弘治四年,湖廣、廣西獲準自造。正德六年,青州左衛獲準自造。正德七年,徐州。正德十二年,涼州……
民間一些人有心之下,收集起不少的火藥,那也是可能的。
現在這蓄謀的刺駕,到底是山東的歡送大禮,還是南直隸的歡迎大禮?
沒到一刻鐘,劉鎮元又來了。
“啟稟陛下,賊子在運河西岸也有一處布置,那里也炸開了,又覓得一具殘尸。運河堤被炸開了一個小口,臣正命人堵住加固。”
張孚敬勃然變色。
不僅要炸御舟,還想試試是不是能炸開運河堤?
“都是殘尸?”朱厚熜問了一句。
劉鎮元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又撈起河中鐵桶殘片,那賊子手骨還卡于殘片上鐵環之中。岸邊那處,更有一個鐵屋、氣井,絕非倉促間布置。以臣的經驗,引線恐怕是從那岸邊點燃的,經防水的管子燃入鐵桶內。岸邊賊子為不暴露幕后之人,是以那鐵屋內另藏的一桶火藥在身邊引燃的,當場被炸成碎片,無從指認。”
張孚敬立即開口:“既是鐵屋,鑄造、轉運都不是易事,應當有跡可循。臨清城大,這幾日并未完全禁絕諸門出入,但非常之時都有查驗記錄。陛下,臣去安排!”
朱厚熜卻搖了搖頭:“既有如此死士,這事就不是倉促之間能查得清楚的。若不查清楚,朕難道在臨清呆上數月?劉鎮元,撫恤療傷之事安排好,傳令下去,多加小心,仍舊排查。朕照原先安排啟駕,去淮安!”
“陛下!”李全禮有點急,他很擔心接下來的安全。
朱厚熜斷然說道:“計劃不必變,就讓朕看看,這一路還有哪些地方會按照朕的行程給朕一些驚喜。茂恭,臨清這刺駕大案,交給你和高忠了!”
不久之后,鹵簿大駕再度啟程。
臨清城內和南水門外,京營護衛軍處于最高的警戒之中。
消息已經傳到了城內,有人在南水門外十里處設了火藥鐵桶意欲炸御舟。
皇帝離開了,為求破案,山東境內還不知會鬧成什么樣子。
是曲阜孔氏,還是什么別的人?
現在沒有答案,但御舟還是啟程了。
十里很快就到了,朱厚熜往西岸看了看,那里正肩扛手抬,往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里填著石塊和泥包。
如果是很大量的炸藥,還真可能在這個地方炸出一個缺口。運河水傾斜而出,漕運暫時停頓,附近村民還要受水災。
岸上,一個怪模怪樣的鐵屋已經被拖了上去。
朱厚熜也拿出了身邊的一個望遠鏡,細細看了一陣。
是刺駕大案,終究是會查清的。
御舟之上,林清萍等人都有一些不安,盡管兩岸和前面已經有更多的人和舟船伴駕,而水底下也有水性好的人一路查探。
“來,繼續講那九九八十一難。”
朱厚熜知道這仍舊是冒了風險,如果真還有事,也許還要損失一些人手。
可他要推行這新法,也如同要取真經一般,總有人會給他制造困難。
站在權力的巔峰,這一生哪里會少得了被刺殺?
離開最安全的紫禁城,在這個時刻南巡,不就是讓一些人試試這個最直接粗暴的法子嗎?
消息以相當快的速度傳出去,崔元離開了大隊伍,在最前頭一路趕往淮安。
淮安府城內,藏鳳、馬澄迎接到了崔元,他第一句話就很嚴厲。
“陛下險些于運河之上遇刺,你二人難辭其咎!淮安府若再出事,你們都知道會是何等驚天大事!”
淮安府再往南,就是揚州、應天府了。
藏鳳和馬澄驚慌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