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京城三年多,魏彬回來了。
紫禁城殿閣依舊,但魏彬依舊被前朝的繁忙所驚。
像他這樣的宮中老人,才更加清楚如今和當年的不同。
紫禁城東南部的文華殿區域,如今共有三大功能區。
文華殿院落不再用于舉辦經筵,現在已經成了內閣專用。
原先的文淵閣改成了中樞的架格庫和藏書樓,文華殿東邊的刻漏房、神祠已經被改成了專門為內閣服務的官吏們的辦公場所。
文華殿的面積比文淵閣大多了,現在,閣臣們在這里一人有了一個獨立的小辦公樓。首輔、次輔居于部后殿,其余四位閣臣在兩側,而中央的大殿則是舉辦內閣會議商議大事的會議大廳。
文華殿的南面,在紫禁城南院墻北面的四個院落,除了一個供奉“玄天上帝”的佑國殿,這里還有鼎鼎大名的內承運庫等。
現在,內承運庫已經被搬到了位于仁智殿北側的司禮監一帶,那邊成為了集中內監諸衙庫的區域。
而文華殿南面這四個院落,現如今是服務于皇帝與內閣的四個重要部門:通政使司、六科房、待詔房,以及位于東華門南側的禮部明報行。
這個區域原先是香庫,也有一個用于藏書的古今通籍庫。
但現在這里由于近水,南面一排房子成了刊印室,北面一排房子是編輯室,東邊的庫房最靠近東華門,這樣的規劃自有用意。
文華殿一帶最后一個功能區則以文樓為核心,又包含了原先是翰林院史館及中左門、東角門這一片區域的諸多廊房,內閣與諸部在這里有許多小辦公室、小會議室。
六部左右侍郎如今能常駐在這的都另有一銜:文樓行走。
侍郎若想再進一步成為尚書,沒有這一段經歷怕是很難了。
而與文華殿相對的武英殿,如今顯然也在籌備同樣的架構。屋舍還在修整,但魏彬知道那武英殿、武樓只怕也會產生很大的作用。
與這些新變化交相輝映的,是前朝如今的內臣、外臣之多。
魏彬陪著朱厚熜從養心殿往謹身殿走,口中連連稱贊:“臣入宮后僅這半日來所見,朝臣一心、勤勉用命遠勝昔日矣。”
朱厚熜笑著說道:“你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知道這還差得遠呢。”
魏彬沒見老,反而白胖了不少。
不呆在朱厚熜旁邊提心吊膽,魏彬在廣東看來很滋潤。
“梁叔厚身體如何?”
“并無大病,然則終究是老了很多。”魏彬聞言頓了頓,“只怕最多也只有數年壽數了。”
他沒把話說死,但既然皇帝親口問了起來,他還是要給出自己的判斷意見。
梁儲辭任后已經隱居家鄉四年多,現在聽到魏彬這么說,朱厚熜只是點了點頭。
不能咒人,所以朱厚熜把梁儲的壽數預期再降低了一點:也許只能再熬過兩三年,甚至隨時可能故去。
在他繼位之初活躍著的老臣里,最早是袁宗皋和周詔。現在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老臣將會密集地故去,畢竟他們已經在齊齊越過古稀甚至逼近耄耋之年。
按照這時候的壽命水平,他們已經是相當高壽的。
但留給朱厚熜培養與他一心推進改革的新血的時間也不多了。
再有五年時間,大明四品以上只怕要換掉七八成的人。
所以朱厚熜現在真的變成了“先師”。
除了在皇明大學院中對那些工匠講演,他還需要對許多人講東西。
今天要“講課”的對象,是大明第一批經過朱厚熜親自編定章程的大明皇商、官商的高管們。
因此魏彬被召了回來,他自然是“助教”。
前朝三大殿之中,奉天殿用于舉辦朝會,華蓋殿是是他參加奉天殿的諸多禮儀活動和朝會時暫時休息的場所,而謹身殿則基本只用來更衣做準備。
現在,謹身殿已經被用作了教室。
這恐怕是整個大明最“先進”的教室,因為有御書房里用事的太監很熟悉皇帝會用的一些方法。
內檔司已經是比內書堂更加專業的太監秘書班子,教具、課件、教材……朱厚熜安排下去的事,黃錦都能辦得妥妥的。
至少此時在謹身殿里,已經可以用上“幻燈片”了。
碩大的木架子上,是那些專門制作好的大幅畫卷——只有那些最關鍵的內容,會由內檔司制作成這樣。
小圖則直接繪制在教材里,帶著更詳細的內容分發給聽課的人,方便他們聽講學習。
此時此刻,謹身殿與華蓋殿之間的殿外云臺上,列隊站好了近百人。
在這群人當中,地位最顯赫的是三人。
一個,赫然是蜀王朱讓栩。高克威在四川生亂后,朱讓栩是毫不猶豫地擁護了皇帝的一切要求,憑蜀王在四川百余年的名望讓陽武侯薛倫與費宏迅速把四川的形勢穩固了下來,這才使得本應入川的五軍營選鋒得以留在湖廣。
另一個,則是定國公徐光祚的兒子徐延德。徐光祚先是親迎皇帝,而后又南下為皇帝鎮廣東的場子、隨后又趕回北京先暫時提督京營。現在,徐光祚病重,徐延德便是下一任的定國公。
第三人,則是一位新封的伯爵,但他的來歷卻十分不簡單——誠意伯劉基的六世孫,劉瑜。
三個人,一個是宗室親王,一個是多年國公之子,一個是蒙新朝皇帝之恩續封爵位的勛臣。
而其余人當中,有太監,更有不少文臣,更有一些身穿布衣、神情拘束又激動的平民站在最后面。
這些平民,是商人。
經過舉薦,他們是從一份很大的名單之中被選出來的人。
就像工匠鄭魁一樣,他們也沒想到能有進攻陛見,甚至能到這謹身殿親自聽皇帝講課的機會。
在莊重的氣氛里,黃錦從殿門內走了出來:“陛下駕到,眾臣民入殿就座。”
殿內已經擺好了諸多的案桌和椅子,看到每張桌子上還立了一個小木牌,上面寫了每個人的名字,那些商人是最上頭的。
名字擺在了謹身殿里,這是回去之后可以好好講一講、上族譜、祭告祖宗的大事!
依舊是等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之后,朱厚熜才到了這里。
有些禮不可廢,這畢竟是在紫禁城中。
但今天讓他們行的,卻是拜見先生的禮。
天子門生!
四個大字又在這些商人心里冒出來,感覺渾身上下更熱了一些。
“皇明記,皇明醫養院,御用將作監,兵仗局,織造局,禮部明報行,戶部寶源局、寶金局、寶鹽局,兵部軍器監、通驛局,工部建設局、寶船監,河運局、海運局,群牧監。”
朱厚熜一一看向數列,說出了十六個名字。
“自明年起,你們將改變大明諸多行業。”
朱厚熜說的話,實情如此。
皇明記已經在廣東改變了整個海貿甚至徭役的“生態”,而現在,則有更多的領域正在醞釀巨大的變化。
甚至包括鑄錢、制鹽、采礦、驛傳、漕運、馬政等諸多關系到大明命脈的領域。
“新法能不能真的富國強兵,你們是關鍵。”朱厚熜要先讓他們明白這里面的重要意義,“作為大明這第一批十六家大企業的負責人和高層,伱們是宗親勛戚或內臣的,自能明悟朕托以大明命脈重任,可立大功;有官身的,仍保留品級官俸,將來仍可遣任其他職位,甚至位列國策會議;沒有官身的,自今日起便授職定品。”
這番話,包括了在場所有聽講的人。
最激動的仍舊是那些將擔任這許多“大企業”掌事的商人們,這意味著他們以后能公開穿錦緞絲綢了!
“但朕要先正告你們:此處是謹身殿,你們也要謹記在心。上有朕盯著,中有律例、賬法、戶部審計清吏司及都察院,下有各地任官、百姓,若有貪贓枉法、作奸犯科、偷逃課稅、欺壓商民之事,朕也不會輕饒!”
朱厚熜頓了一下之后才道:“你們半是朝廷衙署之一,半是商行。朕予你們的,是關系到大明根基的一些特權。你們需要牢記在心的是,你們的首要任務不是要賺到多少錢、立多大的功、升多大的官,而是各自擔負的事對大明基業、對新法來說意味著什么。現在,朕先一一對你們講明!”
十六家超大“國企”集團,各有壟斷資源。
有勛戚參股的皇明記,壟斷了海貿特權,現在更是在勞務行和陸運領域建立新的體系。
漕運領域,藏鳳和馬澄從此各領一頭,一個管運河漕運,一個要“戴罪”開拓海運。
寶源局舊已存在,但從此刻起,朱厚熜開始著手一步步收回鑄幣權、為將來的銀行金融體系打基礎了。
而將鹽場、礦場等許多關鍵產品的開采、制造收攏整合之后,這些領域會牽涉到鹽引制度等許多領域的改變。
群牧監,將以企業的形式把養馬這件事擔起來。為此,大明將需要一批專門的“國營馬場”。
御用將做局、建設局、寶船局、織造局等,將以原來就擁有的巨量工匠資源為基礎,既創收、又示范。
兵仗局和軍器監,則是更加專精于軍事裝備的研發和制造。以皇帝的威權,內臣、勛臣、文臣會同時參與到這個關系到大明武備的大事。結合采買法,裝備的造辦、分發、儲存管理都有新的條例。
至于明報行、通驛局、皇明醫養院,那是利用已有的驛站體系和邸報體系和醫生資源,以企業的形式和效率來創收、盈利、更好地貫徹官吏待遇法。
“衙署的改制,廣東、山東已是地方表率。至于朝廷中央如何改,你們只需關心品俸。”朱厚熜看著他們,“品銜、恩銜、功銜、爵銜,便是今后你們可為自身著想之處。”
正一品到從九品,大明的十八級基礎待遇將從此厘定。只要有品在身,基礎官俸及待遇就已經確定。這里面除了錢糧,還有能在住房、出行、子嗣教育、醫養等諸多方面的福利。這套福利體系,隨著這一批大企業的籌建成立和皇明學院體系的建立正在落實。
而恩銜則是以前文武的品級虛銜,比如某某大夫或者某某將軍。但現在,這些恩銜都將有相應明確的額外俸祿及福利待遇,甚至還多了民間的十八品鄉賢恩銜。
功銜則是三公三孤及勛臣武將加的那些榮譽字眼,基本上每一個詞就代表著某些特權,這些基本是高品大佬們的地位體現——到這個層次,他們也已經超脫物質需求了。
爵銜則更簡單,惠及后代。
“自明年起,大明有功必賞,有過也必罰。”朱厚熜明確地說道,“大明自宗室而至百姓,由學、由兵、由商、由工甚至于由農,皆可因有功于大明而得恩銜甚至授爵。爵凡王、公、侯、伯、縣、鄉六等,可升可降。若無功績,便是宗室也需逐代降等除封。”
在這大明新生的“國企”負責人面前,朱厚熜說這些,既是激勵他們,也是警示他們。
蜀王朱讓栩已經聽過朱厚熜許多“耳提面命”,他知道皇明糧儲號、御用將作監、皇明醫養院這三個只由宗室諸王有“股份”的三個大企業集團是何等分量。
宗室只有高級的親王、郡王等失去了嫡系一子世襲的資格,但整個宗室中低層獲得了自由和往上升爵的機會,還有得到了皇帝保證的本色足俸。
勛戚則是能參與到皇明記、兵仗局、海運局、通譯局,道理相同。而六等伯爵制度的確立、靖國公的新封,則讓勛戚在降等的壓力面前,同樣獲得了升爵甚至獲封異姓王的可能。
在這次湖廣之亂敘功的升賞中,起于武卒的一些中層武將,就因此得到了伯爵、縣爵、鄉爵的封賞。
至于民間除當兵外,工匠、商人、農夫,有十八品鄉賢的恩銜。低級的是可以蔭子到這些“國企”和地方去做吏員——前提是要識字,中級的有了遞書皇帝、列席鄉賢院的資格,高級的更是能憑鄉賢院這個整體有了遞正式奏疏、行駛另一種地方巡縣甚至巡道御史的職權。
皇帝在擴大著整個官員體系,也在構建著更多上升的通道、擴大更多來自民間聲音傳達甚至監督官府的機會。
效果如何,如今立身于此的舊有官員們心里還不確定。
但可以確定的有兩點。
第一,經歷了這次湖廣叛亂的平定之后,目前無人敢于再阻攔新制的車輪。
第二,看看那些蒙殊恩來到這里、第一批直接有了官身的商人們,他們現在是什么樣的表情?
容不得他們多去思索,開場白之后,這一輪會持續多日的課開始了。
朱厚熜有充足的理論,魏彬有豐富的實踐經驗。
皇明記在廣東是怎么承辦諸事、貢獻賦稅、同時也依靠壟斷之權支持國家需要并且提振著相關行業發展的,魏彬分享著心得。
同時,在復式記賬法之下和一年一度的盤賬之中,皇明記的資產和利潤情況是如何的,也都講給了他們聽。
商行不是什么新生事物,民間的商行以賺錢為目的。地位低下的商人們,過去要靠與官府和官員搞好關系,拿到一些業務的經營權。
現在,這十六家國企有一些業務壟斷的經營權,或者直接就背靠官府有著巨大的優勢。
但朱厚熜要讓他們完成的使命,是激發相關行業的潛力,是要他們帶頭踐行商法和稅法,促使大明的財富創造和流動。
這里面的道理,涉及到對財富的新理解,涉及到對整個經濟宏觀上的認識。
“如何依章程管好各自的人、辦好各自的企業,如何在朝廷需要和你們的健康周轉之間平衡好,是需要你們好好領悟的。”朱厚熜在這一堂課的末尾說道,“若十年二十年朕要的局面實現,爾等俱有不世之功。朕可以先給你們一個定心丸:二十年后,爾等之中,必有因此封侯拜公者。若另有不世之功,便是殊恩的世襲親王及異姓王,也不無可能!”
親王要開始爭取在血脈之外立下不世之功,成為那些特殊的真正世襲親王。
異姓公侯伯縣鄉的勛戚們,面對著向上流動的誘惑與向下降等的壓力。
而在天下中低層文武甚至百姓面前,則是品、恩、功、爵四個序列當中往上攀爬的可能。
此時此刻,籌備中的明報行編輯室里,是翰林院最早一批參與了《嘉靖字典》編訂的幾個翰林學士。
林希元是正德十二年的進士,他的名次并不高,第一個官職是某州判官。
在正德十六年開始之后朝廷與地方官員們頻繁的流動中,他回到了京城,做了現在越來越少人青睞的翰林院清流。
現在,他更是在參與《嘉靖字典》的編訂后,成為第一批“吃螃蟹”的官員,轉身到了不在文官序列里的明報行總編輯。
他的品級仍在:正四品,但他卻不再對其他官員或百姓有民政上的職權。
他只負責編審每一期《明報》的內容,用新的簡體字。
現在,創刊號的《明報》的內容已經幾近確定了,他在仔細看著。
這一期內容會很震動世人,這也將是第一份通過大明的驛站系統、通過新的通譯局發往整個大明的報紙。
各衙會直接發一份,由吏部按年采買。
而其余官民,也都能通過各種渠道買到這份報紙。
這份將由比較大的紙張刊印的第一期《明報》的“頭版頭條”,正是皇帝在謹身殿中講的內容。
其內容文風,不一樣。
林希元擔任《嘉靖字典》編訂工作時,以御書房行走的身份在朱厚熜身邊呆了很久,他很清楚皇帝對這件事和這些細節的看重,所以他“棄政從商”了。
洋洋灑灑兩千余言,出自他的手筆,沒多少廢話。
突出一個意思:皇恩浩蕩,大明要變了。即便是平頭百姓,種田納糧積有良善,行商繳稅奉公守法,做匠用心創制技器,也不是沒有獲得恩銜甚至授爵的一天。
萬般皆可上品,唯有功者為高。制告天下為約,有功必有所賞。
林希元不由得想起皇帝那張年輕的臉:終其一生,真有可能改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局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