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聽清楚旨意了吧?你們雖然都年輕,但個個都是萬里挑一選到這里來的,本領不比多年大匠差多少!”
今天一開課,皇明大學院工學院的院長申仲鳴就到了大匠研修班這邊。
鄭魁坐在底下,有點懵地看著臺上的院長大人。
這申仲鳴本只是工部一個小小主事,但他對于各種器物和道理實在癡迷。年已近五十,卻仍舊只是一個主事,尤喜派外差去工部下面的廠。
皇明大學院要找這個工學院院長時,李鐩推薦了他,現在申仲鳴覺得這是十分好的機會。
“眼下整個大明,哪里去找這么多各行各業的能工巧匠一起?”申仲鳴十分振奮,“學院之中,還有研制了皇明鐘的教授、供奉。本院長以為,你們學業之余,更可借此機會參與這件事。若有所得,考績便可加分!”
他說的就是改進印刷技術的事。
但這些年輕工匠們仍舊是懵的:過去,他們只是按照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以自己學會的本領完成上面需要的數量。
到這里來每天要學字、要學算學、要聽那些雜七雜八的道理就夠上頭了,現在還要參與這個事情?
當然,旨意他們聽清楚了,如果有好方法提出來、用了之后是有效的,可以奏請陛下授恩銜甚至功銜。
申仲鳴十分熟悉工匠們大致是什么樣的,因此現在也就只是給他們安排任務:“你們能動手,也要能想。今日課畢,夜里便再來此處,群策群力想些法子。若有可行的法子,本院長便安排試制。”
過來宣布了這個事,這大匠進修班的年輕工匠們只能壓著內心的哀嚎。
不能表現出不滿,但是每天課業就很重啊。
過去掄錘掄鏟掄各種工具的手,如今每晚都要習字、做算題,已經很難了。
刻印這種事……大多數人不是這一行的啊!
但對于院長安排的事,他們也不敢輕忽。
午間時,寢舍里便都議論開了。
人群圍繞的中心,是來自司禮監經廠的伍二七。
他正是一個印刷匠。
司禮監從永樂年間就開始有刻印書刊,到后來甚至有了專門刻書的經廠,供皇室所需。司禮監刻本,還是市面上比較權威的一些書籍勘校版本。
而在經廠之中,計有刊字匠百五十人、裱褙匠三百一十二人、印刷匠五十八人輪班匠。
“所以只有俺也不行啊!”伍二七還沒被這么多人一起圍著過,“俺不懂刻字,也不懂裱褙啊!”
“伱多少知道怎么做啊。”有人開口道,“院長大人說了,陛下想要的就是能印得比以前快。現在大家不想個法子,天黑了院長大人問起來,難不成一直將我們關著想法子?那字帖還要不要寫了?”
“哪有那么容易!”伍二七大搖其頭,“俺跟你們說說,現在都是怎么印的……”
他開始講著經廠里刻書的工藝。
首先第一步就是刻字。
經廠里,其實至今仍有雕版,那是呈御覽的精品版,刻出來的字都是先經書法極佳的人寫好,再由最手巧的刊字匠刻出來。
如果是活字,那也得看是什么樣的材料。經廠能用到的好木材多,木活字占得還多一點。另外,還有泥活字,那就還要先刻母模,而后往里放膠泥燒制。至于銅活字,那也是有兩套的。
若是用活字印,接下來還要揀字、制版。
這揀字耗時耗力就不說了,揀好的字排列好時,也要保證在一板之上十分平穩、牢固。現在用的法子是先在板底放一層熱了便軟、壓平后就能凝固的松香、蠟調制的軟脂。
等板子制好了,接下來便是上墨。
“這油墨調制就不說了,上墨時極要熟練、小心。要勻,墨不能多也不能少。宣紙蓋上后,用棕刷小心掃紙背,只見紙背也顯出墨跡就要輕輕揭下宣紙。俺跟你們說,揭紙的力道也要十分巧……”
伍二七著重說了一通這里面的技巧和難處,想顯露的是他的厲害,最后洋洋得意道:“現在知道有多難了吧?想想太宗爺爺在時,那《永樂大典》花了多長時間才刻印完?俺聽他們說,俺們用了一年多時間把那新字典刻印出一萬冊來,那已經是用了經廠、禮部、工部許多匠戶,沒日沒夜輪班才做完的。”
都是懂行的,雖然不懂刻印,但只聽伍二七著重去講這其中需要的巧勁、柔勁,便知這事只能靠大量熟手。
這還能怎么快起來?熟手是最難帶的。
紙鋪平后,板上活字但凡有如頭發絲般細微的高低不平,印出來便會有的字印得清楚、有的字根本沒著墨。
如果太用力,紙又容易破。
伍二七又道:“老實說,那字典還好,反正字揀好了、板子制好了,以后便只有一些字模壞了要換一換。但那報紙啊,每次文章都不一樣,每次都得重新揀字制版,實在難!”
此時此刻,宮里明報行編輯部那個小刻印房里就都是原來經廠的熟手,負責這里的大匠就跪在管他們的刻印部經理面前。
“魯大人,沒日沒夜揀字制版了。這一期,幾萬個活字啊。要印那么多份,非得撿出十來個版才行。十五天就出一期,這一期還勉強能交差,下一期小的們可真的扛不住。有兩個揀字工,眼睛突然就看不清了。”
“這是皇命!”
“大人恕罪,實在要更多人手才行。”
“陛下開恩,人手不是已經調了一些來嗎?”
“可他們不是干這行的。揀字的總有錯漏,制版更不敢讓他們來,就算是上墨、印刷,出來的樣品也不能用。這一期還有圣諭,到時候印出去的報紙豈能有重影或沒印分明的字?”
“……抓緊時間教他們。”
“大人,就不能先一個月才出一期,等新的刻印廠建好了、熟手也夠了才改為半月一期嗎?”
“陛下要半月一期,就是半月一期!你要人手,我給你請調人手。你要紙張、油墨,要什么我給你什么。但報行里要半月一期,這事沒得商量!”
那大匠只能抹著眼淚無奈地鉆回刻印房。
宮里的動靜自然瞞不過朱厚熜,尤其是現在這件事是他關注的大事之一。
聽了黃錦的呈奏,看了看他無奈又不忍的表情,朱厚熜也長長嘆了一口氣。
如今這個時代,太多的事只能靠堆人力去做了。
但對于印刷這個領域的技術、工藝,朱厚熜也一竅不通。
《嘉靖字典》如果能夠控制刻印出來的字形責任,未嘗不能在明報行建立了地方的特許分號之后再授權出去。
新字的出現,嚴格控制好別出現各種各樣的異體字本就是能成功推廣開極重要的一環。這東西,要的就是統一。
聽了明報行那邊匯報過來的難處之后,朱厚熜已經允許了他們多刻制一些雕版。
這也怨朱厚熜對目前的技術情況細節不夠了解,在他的認知中,自然認為活字印刷是更加先進的,所以新字和字典、報紙這兩件事,一開始都明確點了刻一批新的簡體活字。
但字典這個東西,一旦確定了,雕版才更好控制住將來刻印或者授權出去之后每個字的寫法不變——供雕版就行。
唯獨報紙是絕繞不開活字的。量上去了,單份報紙的刻印成本固然會降下來,但是對人力、對字模等等諸多方面的消耗倍增,如今的活字印刷的弊病也會成倍地被放大。
“告訴報行那邊,報紙無需力求精美,猶如過去呈請御覽的諸多書一般。有點重影、有些字不清楚,問題不大,只要字沒錯便行。”
朱厚熜知道,大家的標準是不同的。
他要的是報紙這個東西能定期發行這件事本身,但報行那邊仍舊會有這是“皇帝要求辦好的事”,因此自然而然會追求精益求精。
對朱厚熜來說,有報紙看就行。至于印刷質量,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從糙到精細,明報行存在這個壓力,也是刺激他們去優化工藝的動力。
“如此一來,不可驅策匠人過甚。”朱厚熜叮囑了一句,“將來報行刻印廠的新員工,還得靠他們帶,每一個都很寶貴。明確告訴他們,朕不需要這報紙有多精美,看報的人,看得懂意思就行。偶爾幾個字不清楚,難道還猜不出是哪個字?”
等黃錦出去之后,朱厚熜坐著發了一會呆。
對于這一行,他腦海中也只能冒出兩個詞出來:鉛字、印刷機。
后來都用鉛字,這鉛字相比眼下的木字、泥字、銅字,有什么優勢在?又怎么鑄?
還有印刷機,目前這一套印刷的工藝,在制版完成之后怎么怎么整合成為一臺印刷機、提高印刷環節效率的?
等黃錦安排了人去明報行那邊通傳回來進入養心殿書房,朱厚熜就開口道:“去把阿方索叫來,朕問問他在歐羅巴有沒有這方面的見聞。”
阿方索同志已經融入了大明,穿著他其他的同僚們常穿的長袍。
作為皇明大學院的供奉之一,他現在在皇明大學院過得還不錯,尤其喜歡大明的諸多美食。
在自己對造船、海戰、槍炮等諸多方面的經驗和見識都被掏空之后,阿方索還沒有獲得完全的“自由”,更別提什么其他的機會了。
去年,東方皇帝的國土上發生了一場叛亂,阿方索同志的“貢獻”在其中也有一點小小的功勞——那些新式的東方火炮和戰船聽說在戰爭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陛下召見他,問的竟是印刷。
“陛下,我……哦不,臣得好好回憶一下。”
朱厚熜也沒催他。
“……臣想起來了,臣的妻子曾請人買過一本《圣經》,聽說是用德意志那邊流傳出來的,十分精美。臣倒是沒過問,臣的妻子也許知道一點。”
朱厚熜點了點頭:“黃錦?”
“奴婢這就派人去請,讓她把那個什么經也帶來。”
真是的,什么人,也敢叫“圣”經?
黃錦沒想到朱厚熜對這點小事這么關注,立刻安排人去了皇明大學院那邊。
阿方索又有點猶豫,然后小心地問道:“陛下,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見見卡蘿麗娜?”
“自然可以,不急。”
朱厚熜聽到他說《圣經》,腦子里反倒隱約想起來了一個名字:古登堡。
但沒卵用,這都是當年還是學生時各種雜而零散的知識,到此時有用的東西反而全沒印象。
不過有這個啟發,朱厚熜和阿方索閑談了一下歐洲那邊阿方索如今的記憶,反而又記起一些零散的情況。
等到阿方索的妻子過來了,聽阿方索仍舊嘰里呱啦問她,她也嘰里呱啦回答——對她來說,學習大明語言似乎更難一點。
朱厚熜正在看她帶過來的這個東西,是紙質的,有兩卷。
阿方索聽了她的話,隨后才對朱厚熜稟報道:“陛下,聽說是很稀少的,是當時所印的一共不到兩百本之一。我妻子是出于身份上的考慮,才專門花了很多錢買來收藏的。”
說罷又嘰里呱啦一句,朱厚熜只見他老婆微微怒目,也不知道阿方索是不是罵了句敗家娘們。
“她知道這書是怎么印的嗎?既然是作為顯示身份的收藏品,應該有值得吹噓之處吧?”
阿方索又問了問,得到回答之后才無奈地說道:“她只是因為精美,還有這一本上特別的字體。”
朱厚熜又細細看了看,只見諸多字母拐彎處棱角分明。
他對于西方文字的字體也沒什么感覺,這本《圣經》上倒是確實每一頁還有花草圖案,顯得比較精美。
這很貴婦,就因為好看。
這時,阿方索的老婆猶豫了一下,然后又嘰里呱啦幾句。
朱厚熜好奇地看著阿方索,卻只見阿方索臉色一沉,然后神色頗為不高興地質問了幾句什么,他老婆反倒是振振有詞地說了一通。
阿方索臉色變了又變,最后才說道:“陛下,她說曾聽一個到家里拜訪參觀的朋友提起過一句,聽說是用專門的機器壓印的。”
“壓?”
“是的,具體怎么樣做的,臣也不清楚。”
朱厚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老婆,只見他老婆挺期待地看著自己。
“……有什么沒說的細節嗎?”
阿方索老婆嘰里呱啦一通,阿方索卻搖了搖頭。
“……去叫卡蘿麗娜來。”
朱厚熜吩咐了黃錦,已經跟著文素云學了大明話的卡蘿麗娜來了。
一家人團聚,卡蘿麗娜一開始也很開心,等到朱厚熜問她之時,聽了母親的話,卡蘿麗娜才猶豫地說:“我母親想問……如果再說一些細節,能不能……賞賜我父親一個爵位?”
“什么細節你不肯說?”朱厚熜好奇地看阿方索。
但阿方索臉色很尷尬也很羞憤,而卡蘿麗娜也同樣如此。
半天之后,朱厚熜才臉色古怪地看著阿方索。
“……這也不算什么有用的細節。”朱厚熜揮了揮手,“好好為朕效力,爵位慢慢會有的。現在你們只怕不好團聚敘舊了吧?”
阿方索低聲嘟噥了幾下,然后就告辭了,并沒有帶他老婆。
而他老婆也沒多跟女兒話別,反而追了上去依舊振振有詞地嘰里呱啦,朱厚熜隱隱聽到阿方索在低聲怒罵。
但是榨汁機和印刷機有什么關系?
朱厚熜并不關心阿方索老婆和某位男公爵因為什么行為有了關于那印刷機原理的趣談。
阿方索頭上綠了,那不是很正常嗎?
改進印刷術很重要,但如今真的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