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府內,張家又喜又憂。
喜的是,嘉靖四年家中添了丁。
憂的事情就不止一樣了。
“算得……得什么事?遼王府沒……沒了便沒了。當……當兵吃皇糧,去哪不……不是一樣?”老人家先對著兒子指指點點,然后又對著孫子啰啰嗦嗦,“沒考上便……便沒考上,以后考新……新東西,沒……沒把握。不如就……就……就好好教兒子!不是都……都說秀才也……也能當……當……當小官嗎?就……就算去做西……西……西席,也能養……養家糊口!”
訓了兒子和孫子后,老人家的口吃毛病似乎不見了,眉眼彎彎地看著曾孫:“乖白圭!”
嘉靖三年,遼王朱致格襲封王爵后,沒過多久就病逝了,這件事是嘉靖三年湖廣先后死去的三個藩王之一。
最早是楚王,然后是遼王,最后是謀逆之后被抓、最終因為高齡在獄中“病死”的吉王。
而這其中,遼王之死最為蹊蹺。
雖說他剛剛襲封王位確實荒淫了一些,但虛了身體也不至于病死。
案子在嘉靖四年五月才查清,這個案子既牽扯到了楚藩,也牽扯到了當時的荊州知府,而廣元郡王朱致椹尤其脫不開關系。
是一樁牽扯到王位、新法的大案。
最終的處理辦法,是楚王被貶為庶人,楚藩降格成了郡王。
包括廣元郡王在內,遼藩有數個郡王被貶為庶人,
而遼藩雖然仍在,朱致格卻沒來得及留下兒子。最終卻是那毛氏在湖廣叛亂過程中穩住遼藩局勢的功勞得到了褒獎,皇帝下令從旁支過繼了一個幼子,以之為嗣王。
重點是:陛下對宗室的政策已經變了。只待北京城南地壇旁的王府都修建好,各省諸王就都要遷居京城。
住在京城里,哪里還需要專門的儀衛司和護衛?
張鎮要失業了。
剛為人父不久的張文明去年鄉試再次折戟,當《明報》帶著簡字和新體例向他砸來后,張文明只感覺眼前一黑。
整個臘月,他的心情都很低沉。
新學就夠難了,以后還有多少新東西要重新學,才能適應將來的科舉考試?
他兒子在自己祖父懷里被逗得咯咯地笑,張文明一聲長嘆。
因為出生前曾祖父做了個月亮落入水甕中、白龜從中爬出的夢就被喚作白圭的張居正現在才八個月大,他沒法像高拱一樣給老子出主意。
高拱有個正五品的爹,張家卻只有一個王府護衛和落第秀才,現在張居正的父、祖前途都堪憂。
“我聽人說了,都司衙門里已經有消息散出來,各省要行募兵。湖廣平叛之后,精兵不少,要先改。”張鎮也陪著嘆了一口氣,“我年紀大了,募兵怎么會要我?皇糧也吃不成的。”
一家四代,只有被人稱作“張謇子”張誠對兒子和孫子頗有怒其不爭的意思:“餓……餓不死!咱……咱們苦……苦一點,是……是為白圭……圭積德!”
張鎮父子無奈相視一眼,張誠確實是仁義好心腸,哪怕家里只有一碗稀粥也能分出一半去救濟窮苦人、齋供僧人。
張誠總是樂觀,張鎮只能看了看兒子:“如果真覺得以后不好考、考不上了,不如就聽你祖父的吧。認好簡字,鉆研一下新學,興許能到那小學院里謀個差使。”
說罷又看向父親:“元宵節后,兒子就托人去問問。咱湖廣只怕也要設那什么治安司,兒子當不了募兵,盡力謀個荊州府治安局的差事吧。”
“這……這不是就……就有法子了嗎?”張誠稱許地點點頭,然后又看向曾孫兒,“餓……餓不著我白……白圭!”
還不到一歲的張白圭瞪著兩只眼睛,伸手抓著曾祖父的胡子咯咯直樂。
正月十二,浙江寧波府象山縣,知縣徐階宴請新任知縣何允元。
象山縣衙里,徐階先帶他把人都認全了,而后又交接了諸多公文、檔案,最后才在縣衙后院請了何允元坐好。
今天縣衙里排開了三桌,一主兩副。
主桌上,除了徐階和何允元,還坐著縣丞、主簿、教諭、巡檢、典史。
其余兩桌,旁,則站著六房司吏、承發房承發、稅課局遞運所等縣級衙門的吏員們。
“坐,都坐。”徐階仍舊是縣尊風范,讓吏員們也都坐了下來。
一個象山縣,在場的這些就是全部“大人物”了。
見徐階手往下壓,吏員們只是恭敬地先行禮:“謝郎中大人。”
何允元看著象山縣里這些以后要歸自己管的人,又看了看徐階。
才二十四,壓得住這些油滑老吏,當然不只只是靠他那個擔任著浙江總督的座師嚴嵩。
當然了,還因為他探花郎出身、前途無量的預期。正德十六年、新君登基后的第一個探花郎,如今已經是一省總督了。
何允元也誠懇地感謝著:“徐大人先任浙江藩司經歷,再任象山知縣,百姓安居樂業,我一路行來多聞百姓稱頌徐大人清廉有才略。如今徐大人高升南京吏部,象山百姓與有榮焉,亦難分舍。”
徐階看了看他,覺得這番話沒什么水平。
當年應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戶部謀劃著發了那道讓南直隸及浙江、湖廣、江西三省厘清科則舊謬的公文,他是被嚴嵩從浙江布政使司從六品經歷的職位上升了半級、調到象山來做知縣的。
把他調到這里來,只能說這里在嚴嵩的判斷里可能出問題。
徐階這兩年多,辦的事主要就是維持住穩定,稱不上有什么功績。
“我在象山這兩年,只能算沒出什么大紕漏。”他先謙虛了一下,然后笑著對何允元說:“何知縣走馬上任,今年要清丈田土、改革縣里衙署,任重道遠啊。”
何允元不由得看了看其他縣里的官吏。
是啊,任務很重,很令人頭疼。
他一個舉人出身的知縣,能搞定這些人嗎?上任后的許多事,都得靠他們幫忙。
“徐大人熟知縣情,還請不吝賜教。各位久任象山,還望同舟共濟,襄助我辦好今年諸事。”
他很羨慕徐階。新法要推行至諸省了,他就又被升任更加清貴的正五品郎中,少了多少麻煩?
二十四歲的正五品啊!
“賜教談不上,何知縣若有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階又先拿起筷子,“邊吃邊說。”
一邊應付著何允元,徐階一邊繼續在心里琢磨著自己這道任命的用意。
南京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在北京吏部已經于侍郎之下設了正四品各司總司的情況下,在楊閣老即將到達南京擔任應天總督的情況下,嚴嵩在北京參加國策會議期間為什么幫他運作了這個任命?
徐階知道,這些答案只怕需要等自己啟程到了杭州府之后,才能從嚴嵩那里請教得知。
南京吏部是有南直隸官員的考核權的,而且這部分考核權過去并不受北京吏部的限制。可以說,南直隸諸多官員的升遷,實際上掌握在南京吏部的手上。
而他要去赴任的,正是考功司郎中。
雖說上面還有右侍郎和南京吏部尚書,但他去了南京,也不算可以輕易忽視的人物了。
“徐大人,今年改革衙署,官吏都定品,吏員給官員出身、雜役稱吏,不知徐大人對象山諸房諸衙首官之選有何建議?”
何允元一言問出,另外兩桌及這一桌的其余人全都豎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徐階一心二用,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說道:“這件事,我之前已經對他們宣講過多回。縣里諸官,雖有推舉之權,但還是要省里定奪的。推選何人,何知縣還是要自行斟酌為宜。”
舉人出身的官也不可小覷啊,何允元想賣他一個好,借自己與嚴嵩搞好關系?
縣一級官員的任命權,已經被放到了各省。所謂省里定奪,那不就是嚴嵩定奪?
而吏員過去只有九年考功合格,才會授一個官員出身,那也是雜官,實際進入不了主官銓選序列。現在的這個改革,以后吏員也是有可能爬到正六品知縣的。
另外,按新的規矩,以后知縣也只管縣里重要事務,這縣里還會設縣令官民政,那提刑署、稅課署的首官,都將是正七品啊!
何允元一臉誠懇:“徐大人治下有方,我何必再耽擱太多時間,貽誤清丈田土大事?今日各位佐官、各房司吏都在,大家把心都先定下來,才談得上協心用事,為督臺大人分憂,為陛下治理好象山!”
看樣子,似乎只要是徐階推薦的人選,他就會用一樣,不是假模假樣地先聽聽徐階的意見,然后自己再用推舉權拿捏縣里的官吏們。
二十四歲的徐階也嘗到了被抱大腿的滋味,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只對何大人談談我這兩年來對諸位的了解,何大人知人善任便是。”
酒意漸酣,徐階忽然認識到一些問題。
自己背靠嚴嵩,在象山一任就能這樣留下些可靠的班底。嚴嵩在浙江一任,手握縣一級官員的任命大權,又該留下多少不可小覷的力量?
每一省總督都如此,陛下靠什么防備將來諸省各自為政、防備地方大員擁政自重?
正月十四,紫禁城里,養心殿設午宴,乾清宮設晚宴。
今天,朱厚熜先要與楊廷和吃飯。
過了明天元宵節,楊廷和就將啟程前往南京。
這是他專門來辭陛。
朱厚熜感慨地看著老了不少的楊廷和:“一恍就快五年了,太傅披肝瀝膽,朕心實憫。”
對楊廷和辭任總理國務大臣的補償,是他的功銜從太保升級為太傅。
虱子多了不癢,反正已經是大明第一個活三公了,楊廷和也沒推辭,何況費宏也被加了太保。
活三公,似乎將成為配享太廟的門檻。
“臣蒙陛下恩重,唯鞠躬盡瘁而已。”他表達著態度,“臣去南京后,便先與武定侯、張公公商議方略。今年京察,臣必不使南直隸出亂子。”
洪武年間,最開始定下來京官三年一考,后來改為十年一考,謂之京察。弘治年間,又改成了六年一考,而從正德十六年算起,嘉靖五年是朱厚熜繼位后的第六個年頭了。
久違的京察將在嘉靖五年新法推行至諸省的情況下展開,這自然是一次大洗牌。
南北兩京,如果把這次京察推行到位了,那么明后年的新法將更加順利。
而南京京察,還肩負著削弱南京影響力的重任。
正式的國策會議結束后,臘月里,新一屆的參策們其實又開了國策會議。楊廷和作為辭任了總理國務大臣的人,自然有份列席。
討論的重要議題,就是南直隸。
朱厚熜凝重地端起酒:“江南諸事,就拜托太傅了。太傅都等不到用修抵京便啟程南下,朕實在感懷莫名。”
“臣南下途中,大概能與犬子在臨清見上一面。”楊廷和趕緊回敬,“犬子莽撞,陛下以其任戶部右侍郎領江西清吏司事,還請陛下多多擔待。”
“用修在廣東歷練數年,熟知新法。他領江西清吏司事,自能與令弟協理好江西糧賦諸事。”
“……陛下信重,臣惶恐。”
江西總督是楊廷儀,戶部江西清吏司總負責是楊慎,楊廷和說一句“惶恐”是真心的。
當年感受到的是新君對他的敵意與提防,成為新黨黨魁之后,卻又感受著皇帝對他們楊家幾乎“不設防”的信任。
楊廷和自然知道皇帝設的防在哪里,為什么是江西?
因為江西文風很盛,官紳很多,為首的就是如今的總理國務大臣。
昔年費宏總督四川,守楊廷和的老巢;如今楊廷儀總督江西,守費宏的老巢。
而楊家頂著天下人對楊家幾乎要主宰江西民政大事的壓力,要交出的該是樣板一樣的新法推行答卷。
不僅如此,楊廷和還要親自去南直隸,為皇帝鋪好他將來將整個帝國的稅賦重地徹底握在手里的長遠重任。
唯如此,才能保證皇帝對楊家的圣眷能在將來楊家遭遇萬一之時能不衰減。
這也只是一道防而已,楊廷和沒忘記皇帝等下還有大事。
自從君臣“坦誠”后,交流的效率高了很多,何況是現在這樣的私下里?
楊廷和很快就告辭,讓皇帝去辦下一件大事。
朱厚熜簡單準備了一下就吩咐黃錦:“準備去武英殿!”
遠處皇明大學院的鐘樓已經響了十三聲,武英殿那邊應該已經陸續聚齊了人。
武英殿已經改建好了,那軍務會議將正式成立。
軍務會議常設總參謀一人,在京,如今由楊一清擔任。
參謀若干不定額,但在京常設有四員,如今是靖國公顧仕隆,襄城伯李全禮,治安總司總長馬永,被重新啟用、專任軍務會議參謀的彭澤。在地方,還有楊一清推薦的兩個邊疆大將,還有郭勛、朱麒兩個勛臣。
而軍務會議若有大事要議,兵部尚書王守仁、兵科都給事張經、都察院協理京營戎政、五府都督等人還要列席。
現在這些人都聚在武英殿。
其中地位,雖然勛臣不少,卻是以參策為尊。
這里的格局,與國策殿類似。
現在眾人都坐好了,并沒有多寒暄。
他們都在等著御座的主人駕臨。
殿內一角,同樣擺了一個大一些的座鐘。
時間剛到下午一點一刻,殿外傳來聲音:“皇帝駕到!”
殿內諸人都站了起來離開座位,朱厚熜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臣等參見陛下!”
朱厚熜在見禮中走向了御座,然后壓了壓手:“都坐。”
眼睛環視了一圈眾人之后,朱厚熜對楊一清說道:“楊總參,開始吧。”
楊一清還在適應著自己的新身份,但他清楚,這軍務會議就是皇帝把控大明軍權的最高權力中樞了。
他點了點頭,朗聲說道:“陛下有命,這軍務會議便正式開始吧。第一項議程,商討大明諸都司指揮使、治安司總司人選。”
各省總督如何鉗制?最有力的莫過于軍政分離,軍權始終握在皇帝手上。
而地方都指揮使司的指揮使、治安司的總司,都屬于軍方,武力的強弱不同而已。
別忘了省級治安司下還有一支來自錦衣衛的特勤隊。
要握緊這軍權,確定人選自然是重中之重。
這份名單,朱厚熜其實心里已經有數,但要在這會上再過一遍。
會議一項項推動下去,而后就到了最重要的一個議程。
楊一清看向了皇帝,朱厚熜開始自己主持。
他先環視了一下諸人,而后鄭重說道:“接下來這個議程,所有人必須牢記保密。如有泄露于外,最后查明了,不論是誰,不論官居何位,殺無赦!”
眾人心頭一凜,不知道接下來是什么大事。
朱厚熜先說清楚了規矩,然后才說道:“外察事廠來報,交趾黎朝權臣安興王莫庸登有不臣之舉,只怕篡位在即。黎氏孱弱,恐怕躲不過這一劫。交趾若易主,黎氏必請朕發兵相救。大事謀劃在先,朕有意收復交趾,以為將來北擊韃虜之基其一。卿等自今日起,可從全局詳加謀劃,定好方略。”
王守仁心中一震,而勛臣們兩眼之中神色莫名。
新法自然會推下去,這對外的戰事也不會立刻就開始。
但皇帝的目光已經看向了大明之外。
提前數年開始謀劃,告訴臣子的是一個明確的事實:等新法初成,大明地方衛所改制完成,兵精糧足之后,皇帝是一定要興兵開疆拓土的。
嘉靖一朝,文臣里先出了宰相,武臣里也新封了國公。
而將來若還有這不世武功,又會是何等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