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如果有人能身處大明與蒙元邊境處的上空,他就能看到腳底下的群山間,點點篝火最后隱隱連成一條線。西至嘉峪關,東起山海關,大明邊墻幾乎全面示警。
北京城卻喜氣洋洋,因為皇帝的妹妹將要大婚了。
陸炳之所以先在宮里當了幾個月的差,是因為朱厚熜那顏控妹妹一開始挑花了眼:先是會試出了狀元,可立刻又說了要選武狀元,明年還要考制科,因此她立刻成了等等黨。
朱厚熜樂得她年紀大一點再成親生子,誰料陸炳中了武進士,蔣太后頓時覺得這從小在眼前長大的孩子又可靠又有才華、身子骨還好。
朱清怡一開始不樂意,她還是更喜歡儒雅帥氣的文人。但事實證明,在蔣太后召見陸炳時偷偷瞧了他幾眼之后,長大成人以來只見過親哥哥之外第一個正常年輕人的朱清怡還是心跳加速了。
有了朱清沅與余承業成親后很快就分居兩地、感情不算很好的教訓,朱厚熜讓陸炳先留在宮里當差,然后也自然讓他與朱清怡多見了幾次面。這妹妹心思難定,朱厚熜不想將來還出什么家庭矛盾需要他來操心。
陸炳既有天資,又有頂級師資團隊調教。嚴世蕃口中“嘗謂天下才,惟己與陸炳、楊博為三”的嘉靖朝三大奇才之一,陸炳后來能有那成就可不全靠嘉靖乳兄弟的身份。
如今陸炳公費戀愛,更勉強曾算“兩小無猜”。雖然長相不是一等一帥氣,但朱清怡的心總算是定下來了。
于是大婚在即。
嚴嵩這個禮部尚書繼續忙。因為如今嚴世蕃與陸炳的情誼,他和陸松還可謂“世交”了。
時也命也,這一夜快天明時候,離京城最近的宣府、薊州兩地,邊墻軍情急報率先送抵京城。
馬蹄聲踏碎了京城長街上黎明前的平靜。
按照如今的規矩,如有軍情急報,首先報通政使司,然后報軍務會議、國務殿、五軍都督府、兵部、戶部。
錦衣衛和內外察事廠不用報,他們一定會知道。
通政使司與各衙都有宿直之人,接到消息的他們自然大驚失色,迅速拿著腰牌奔走于仍處在宵禁中的京城大街上,去各位需要第一時間知情的重臣家中。
這一夜在通政使司宿直的,是文采飛揚但不怎么通實事、因此授職在通政使司擔任正七品經歷的龔用卿。
宣府、薊州同時探知虜騎南下,這定是之前陛下羞辱北元大汗惹出的大戰。
龔用卿別的不懂,只懂多少年來大明對上草原鐵騎,敗多勝少。而剛剛呈來的邊情,顯然不是尋常劫掠那么簡單——戰事還未起,但僅宣府、薊州兩處,報過來的虜騎規模就可能超過三萬了。
龔用卿在等通政使和兩個通政副使到來,此刻,司禮監應該前去驚擾陛下睡眠了吧?很快,就可能是諸位重臣深夜入宮,商談抗敵大計。
只是他左等右等,等到天明了也沒有等到內臣出宮宣召哪位重臣,更沒有等到通政使和通政副使到來。
是怕驚到了京城百姓嗎?反正天也快亮了,不差這兩三個時辰。
但是龔用卿倒是又等到了大同那邊傳來的消息:陽和關、殺虎口、偏頭關外都探到敵騎,粗估足有兩萬余騎。
龔用卿的手有點發抖:這可能還只是已經被探到的前鋒。東起山海關,西到偏頭關,蒙元重兵壓境,那么太原、陜西、寧夏那邊呢?
那邊離得更遠,八百里加急傳回來也需要三五日。
天已經亮了,朱厚熜不曾被驚擾。只不過他一睜眼起來,張永、張佐、黃錦等人就一同候在那里了。
“陛下,軍情昨夜凌晨四點多鐘開始陸續到,前天夜里,薊州、宣大墩哨軍都探到韃子大軍南下。”
“哦?終于是開始了嗎。”朱厚熜頓時清醒,“洗漱!更衣!”
“陛下,薊州、宣府、大同三鎮所報軍情,虜騎總計足有五萬余眾,京城九門是不是……”低調了許久的張永開口問了。
“不必急。”朱厚熜搖了搖頭,“城門照開,諸事照舊。外廠偵知各部族青壯開始調動足有四十多天了,本就清楚他們會擇日南下。倒是三鎮同時探到敵騎進犯,說明這次韃子還真是同仇敵愾、約定好了時日啊。”
張永有一點擔心。
草原諸部同時南下,只能說明他們這次士氣高漲、志在必勝。
“召林希元、待詔先來!”
朱厚熜剛剛洗漱好,早上按點來上班的林希元和翰林院待詔就到了御書房。
“迅速加印特刊,另把這道詔旨傳至各地。”
一個是通過《明報》的渠道,面向百姓;一個是通過官方的渠道,傳達圣旨。
旨意是早就擬好的,此刻,這兩人才知道邊鎮已經遇敵,國戰已經開啟。
但居然如此平靜?
皇帝竟是先安排了這件事,隨后才站起身來:“起駕,去國策殿!”
不像往日一樣困頓的龔用卿帶著滿腔疑惑交了班,準備回家補覺——能補得著嗎?
京城里,五城兵馬司都不算緊張,城門更是洞開。行人往來如常,甚至仍舊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永淳公主的大婚和那武進士駙馬爺的事。
他們根本不知道邊鎮已經在打仗了!大仗!
龔用卿之前特地經過了一下五府六部之間的那條大街,在那里倒是看到了一些緊張之意,卻也比不上之前叩闕廷杖后那么緊張。
他借故去戶部找朋友問點事,也只看到楊慎在那里召集了不少人訓話,卻沒看到戶部尚書和左侍郎。
有些詭異。
回到家之后,就左右睡不著。
這么大的事啊,現在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很快,薊州、宣大這些邊鎮上的百姓,就將畏懼大兵過境而南逃。這樣大的陣仗,根本瞞不住。
在他看來,眼前的情況只是陛下和重臣們在商議方略,先瞞一下,唯恐京城大亂。
熟料中午剛過,管家就緊張地跑了過來:“老爺,剛送來的《明報》特刊,韃子打來了!”
龔用卿一跳起來:“外面如何了?”
“大家都有些怕,但陛下諭旨,讓大伙兒不用怕。”管家趕緊補充,“九門沒關。但有南面進城的人說,看到三大營開拔往北了。”
龔用卿聽在耳中,眼睛只盯著這特刊。
印得很粗糙,好久沒見到再次印得這么粗糙的《明報》了,只有一頁。
上面就一篇文章:《守土支邊,人人有責:國戰當前,皇帝陛下告天下臣民書》。
京城國子監內,有人正大聲念著這篇文章。
“嘉靖六年九月二十一夜,北虜陳兵大明諸邊,來勢洶洶。國戰當前,朕以為不必諱言,當有一番肺腑之言告諸臣民!”
“先是蒙元治下,我漢民如豬狗!太祖驅逐蒙元,復我華夏衣冠,北伐凡一十三,而有大明之威遠播四海。太宗五度親征,遷都北京,自此天子親守國門。大明立國一百六十年,北虜為患,屢屢寇邊。犯我大明疆土,掠我大明百姓,殺我大明將卒。”
“然土木一變,英宗受俘,名曰北狩,實為國恥!”
念到這里,聽到的監生無不駭然。
這是第一次,當朝天子如此明確又公開地對天下臣民宣揚:英宗就是俘虜!土木堡之變,陛下也深以為恥。
怪不得有景帝稱宗入廟……那真的不全是因為景帝也是藩王繼位。
京城有茶肆,其中也有士子停頓了片刻,才繼續念道:
“自此之后,北虜視我大明如牛羊莊稼,幾近歲歲來犯,掠我大明百姓,劫我邊鎮財貨。去歲朔州大捷,韃虜猶自矜傲。遣使入京,名為約盟,卻以兵馬相挾,要朕尊虜酋為兄長,視我大明如倉庫,貪婪索幣!如今朕言辭喝絕,便興兵數萬,凌迫大明。”
“大明之糧,是百姓一鋤一鋤,辛勞耕作出來的。大明之鐵,是百姓一鎬一鎬,艱辛開鑿出來的。大明絲綢布匹,是織工一梭一線,日夜織造出來的。百姓繳上糧賦,是要供著將卒守邊剿賊衛你們安居樂業,是要供著百官佐朕治理地方保境安民,不是要供著草原上的貪婪豺狼,讓它們始終用看美酒佳肴的眼神一直盯著我大明的!”
“朕若從了北虜要挾,豈非以百姓膏脂賂敵?即能有朔州大捷,邊鎮將卒可勝戰,文武百官豈可畏戰屈從?歲歲如此,我大明便真成了北虜糧倉!百姓辛勞歲繳賦稅,君臣若不能守土安民,則何能安居其位?這是大明百姓甘愿供養朝廷應該要求的,也是大明君臣高居其位應該做到的!”
龔用卿也看到了這里,眼神不禁呆了呆。
自古以來,百姓交賦稅便是天經地義的。但這天經地義,只因天子、宗室、權貴、官紳,他們本就是人上人。
但是今天,皇帝說了百姓為什么要繳糧賦,那就是要求君臣都滿足他們這個安居樂業的小小要求……
要不然,憑什么是你?
道理其實不難想通,民不聊生之時,也往往就是遍地反賊之時。只不過以往,每次都會冠一個天子失德的名頭,說一個天命有變的理由。
下一句,楊慎也在看。
“……物理之道的盡頭,便是天道!人理之道的盡頭,也是天道!朕為天子,便是大明全體臣民這個整體人理所要求的各司其職、安居樂業的利益天理之子!如今,朕不能只讓那么多百姓繳了賦稅,卻畏難畏戰、僅僅用于換來朕與文武百官、邊鎮將卒的一時安逸!”
……他對天子有了新的解釋,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是他認為在大明,這天下百姓就是天。
從天下臣民的君父,成了天下百姓這個整體的兒子?
輩分有點亂,楊慎有點懵,但他大受震撼。
“朕推行新法,督行實事,定賦改役,籌治水患,解禁開關,無不是為了大明富強,百姓飽暖。如今大明有再造盛世之機,北虜大舉來犯,實為斷我大明國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國若有失,家何存焉?”
“故此,國戰當前,朕已傳旨天下官吏:有借戰事擅自加派催繳害民者,斬無赦!有趁邊患為匪為盜作奸犯科者,斬無赦!邊鎮將士正宜奮勇殺敵建功立業,百官不可推諉重任貽誤軍需。”
“大明臣民無需擔憂戰事!邊鎮之外,百姓一應如常。照料好莊稼,守好自家門戶,不亂了道路,便是為國盡責。”
“大明文武百官、邊鎮將卒也需知曉,此戰若勝,大明將省下不知多少糧餉,邊鎮將士將來更能少犧牲許多!北虜畏威而不懷德,貪婪而不知足,此戰合我大明人理,眾望所歸,是為大明百姓而戰,為大明國運而戰,為大明再臨盛世而戰!”
“朕也再次告天下臣民: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朕絕不向南,大明則必勝!”
京城的諸多角落,終究是有許多人看到了最后,再次想象到一個清晰的天子形象——盡管許多人不曾見過。
可是年輕的皇帝說了許多引人深思的話,也如此清楚明確地向天下百姓傳遞著他的態度。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大明必勝!”
“大明萬勝!”
皇帝終究還是有屬于他的威望和影響力,盡管有對戰事的擔憂,可是年輕的天子表露出了他的決心和信心,那就是給普通老百姓喂下第一顆定心丸。
況且此刻的京城,確實一如往常,太平著。
那便還有激勵。
國策殿內的會議剛剛結束,武英殿的軍務會議繼續召開。
費宏也還在恍惚——《明報》上的那些話,他之前也并不知曉。
皇帝仍舊在繼續摘掉籠于天子頭上的神秘面紗,如今,天子越來越不神圣了,倒被他說得——越來越像一個特別的工作,又或者另一種官位。
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就連費宏也有點懵,那么在虜酋看來——大明天子分明有斥責一部分臣子畏難畏戰的意思,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爭取民心、獲得大義名分吧?
大義名分之下,就算是臣子也不能逆勢而行,又或者給皇帝對他們“斬無赦”的理由。
只有費宏這些重臣知道不是這樣的。
皇帝就是借這個機會,要說這些話。
他剛才說了:“這很有必要,這是動員。”
更多的軍情正在不斷傳向京城,而這份特刊也正往邊鎮散去,與朝廷民政軍務方面的諸多公文一起。
軍務會議之后的這天傍晚,輕工園里的印刷機再次開動。
制版和印刷的工人無不震撼地看著其上的內容,眼神里既有激動,也有擔憂,更多的則是感慨。
而紫禁城內,孫茗等人都是眼淚汪汪,蔣太后只是憂懼地問:“為何一定要去?”
朱厚熜只安慰著她:“母后安心便是,兒子知道分寸,絕無土木堡舊事之危。”
朱清怡也在一旁眼淚汪汪,為什么陸炳也要去?
錦衣衛衙中,王佐面前站著何全安、劉鎮元、嚴春生、陸炳等人。
他只給了前三人一個眼神,最后就看向了陸炳:“你與陛下,寸步不能離!記住了嗎?”
“指揮放心!”
這確實是鍍金,等到歸來,再有駙馬之尊,陸炳就不再只是一個千戶了。
但是,戰局難料,誰也不敢說萬無一失。
“特勤所、北鎮撫司、特戰營。”王佐再次看向前三人,“我在京城,邊鎮那邊,就靠伱們帶好散過去的兄弟,保這次陛下無憂,王師大勝了!”
內外察事廠里,張鏜則已經收拾好行裝,叮囑著面前的三人:“我離京后,你們不可放松。京城動靜要緊,交趾動靜也要緊。北面,我親自來!”
“廠督放心!”
楊一清與王守仁同樣在收拾行裝,他們一個要隨朱厚熜御駕宣府,一個要去三屯營——這樣,薊州換將就不是問題了,都聽王守仁調度。撫寧侯朱麒,只是一支精兵而已。
而在京城北郊臨時扎的營地里,李全禮摩拳擦掌,目光急切又期待地看著西北的方向。
京營選鋒一萬五,是御駕護衛親軍。他和楊一清一文一武,將陪伴著皇帝出關。
京城之中,兵科總給事張經、戶部右侍郎楊慎,都被編入糧餉軍資后勤領導組,他們的負責人,是戶部出身的國務大臣楊潭。
顧仕隆仍留在武英殿,他只是有點遺憾地看著那粗陋的邊鎮沙盤,望向制科再度顯露才華后、升職兵部武庫清吏司郎中的鄭曉。
只見他癡迷地看著參考了他《九邊圖志》制作出來的簡陋沙盤,年輕的臉龐上滿是朝氣。
顧仕隆心里輕嘆一聲:雖然只有四十四歲,自己的身體卻老了。
而那七十五的孫交依舊身子骨與精氣神都很好。在那次皇帝南巡鎮場子之后,他于嘉靖四年就自請致仕了。
如今,七十五歲的孫交再次受命,以國丈之尊與張永一起坐鎮京城,臨時參預國策,鎮住京城的場子。
顧仕隆就挺不理解的:人和人的身體,怎么差這么多?
天亮時,鹵簿大駕幾乎是和又一份特刊一起打破京城寧靜的。
天子說到做到,大明皇帝,御駕親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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