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斬北元大汗,費宏卻說可惜,自然是因為此戰最后仍有個出人意料之外的收尾。
此刻在剛剛清理了一遍、仍舊像廢墟一般的赤城堡里,楊一清與王憲齊聲勸告:“陛下,還是速回宣府吧,提防俺答去而復返。”
朱厚熜點了點頭,而后長嘆一聲:“這個俺答,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
他低頭,看著面前已經被收殮尸身的李瑾、何全安及戰死將領,握緊了拳頭。
一個大同副總兵,這些年從邊將隊伍中真正憑敢戰進入朱厚熜視野的勇將。
一個錦衣衛當中智勇雙全、同樣前途無量的人物。
最早趕到鎮安堡的將卒,連同鎮安堡守軍在內,幾乎死傷殆盡。
隨后趕到的朱麒,現在也身受重傷。
宣府總兵傅鐸,既受外傷,又被山火毒煙侵了內腑,此刻仍舊昏迷不醒。
這一切,先是因為嚴春生一箭射中博迪的眼睛、箭矢入腦后韃子的瘋狂突圍,但當時朱麒與李全禮先后趕到,場面仍是盡殲之勢。
因為隨后,是能有更多明軍陸續趕到的。
這一場突圍戰,從博迪放棄赤城堡開始,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但是俺答又在第二天黃昏時出現在了這里。他撤走之后花了數日時間繞了個大圈,從壩上繞到鎮安堡以東前來援救他忠心臣服的尊貴大汗——帶了一萬騎呢。
于是鎮安堡還是被攻破了,朱麒只能從鎮安堡退到南面山頭固守、盡量斃敵。
此戰,大明在這里丟下了近六千兵卒——戰死的,趕路過程中吸入毒煙的、掉隊遇到因山火而狂躁的野獸或墜死的、焦渴累死的。
博迪帶領的虜騎,在堡內堡外被殲滅了五千余——有一千多是因為博迪死后根本不愿走,留在這里瘋狂換命的。要不然,終究還是只能有個二換一甚至三換一的戰損比,縱然部分明軍有邊墻寨堡倚重。
被困的、古北口那邊來增援的,察哈爾萬戶最終還是剩余了過萬精騎,被俺答“救”了。
是的,若俺答沒來,只怕隨后還將有一場“大汗遺體奪回戰”。
博迪是死在親兵護衛中的,按理說,他死了,尸身大纛什么的卻落不到大明手上。
可惜碰到了拿命去奪的李瑾。博迪死時,他帶著身邊已經只剩下百余人的隊伍瘋狂沖殺過去,奪到了博迪的尸身和那大纛。
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是箭,沒一處好肉,但他還是一路殺穿了虜騎,把博迪尸身和大纛交到了李全禮隊伍中才咽氣。
俺答來了,察哈爾部的人心有顧忌,冷靜了一些。
皇帝的戰功百年難得一見,此刻不僅活下來的文官武將、兵卒都欣喜若狂,朱厚熜自己則情緒復雜。
縱有改進了一點點的火器,仍不足以抹平此刻雙方的戰力差距。
一方是北元大汗最精銳親軍的一力突圍,一方是從各個方向要疲憊急行軍趕上馬速來圍追堵截的明軍。
戰場,還是在兩側山火繚繞的山谷之中。
博迪選了個最后的逃亡窗口期,盡管也已經晚了一些。
而俺答則像個老練的獵人,既無損于他忠于汗庭的聲名,更成了那些一心回家的察哈爾部騎兵心目中的救星。
大明天子得到了一場難得的大捷,俺答得到了一個充滿想象空間的草原,朵顏三衛得到了大明即將與之開市貿易的承諾,受傷的只有袞必里克與博迪——不,博迪死了。
“陛下,嚴春生到了。”
帳外傳來陸炳的聲音,朱厚熜收拾了心情:“宣!”
嚴春生進來了,模樣狼狽。
他的頭發在逃跑時被燒掉了大半。一箭立功,他們轉身就跑,并且被迫鉆入了已經燃起大火的另一個山頭躲避追擊虜騎。
“臣錦衣衛指揮僉事嚴春生,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朱厚熜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聽說,你只射了一箭,轉身就跑了?”
“謝陛下……臣箭一出手,便知得手了。既已得手,自是不可身陷敵軍……”
把逃跑說得清新脫俗,嚴春生心里有些忐忑。
既已得手,當然是小命要緊。潑天富貴,有命拿沒命享嗎?
“說得對!深合特戰要旨!”朱厚熜現在的心情雖然很復雜,但還是笑著勉勵,“敘功待回京后再說,今日便先賜名其山為神箭山,其溝為落汗溝!”
“臣謝陛下隆恩!”他射出那一箭的小山包從此有了名字,他嚴春生的名字自然也將傳頌百世。
至于功勞,那是要慢慢議的。
作為最先趕到鎮安堡的一員,朱厚熜向他問起了很多細節。
落汗溝之戰因為兩邊都放的山火,突破身體極限一般在那里陸續鏖戰了一天一夜的雙方將卒,活下來的,也無不汗出如雨。
這里殞命了一個蒙古大汗,更是一場血與汗的戰斗。
朱厚熜召見了建立不世奇功的嚴春生,另一個立下不世奇功的李瑾卻已身死。
“大同左副總兵李瑾勇戰無雙,追贈赤城侯。何全安指揮有方,穩守鎮安堡至俺答來襲仍堅持了近四個小時,追贈懷安侯。李瑾、何全安之子年幼,先入錦衣衛武學,待長成后直接襲封伯爵。其余戰死將官,一概追贈縣爵,有子長成者,便令先襲封鄉爵,敘功后授職。”
“臣領旨。”
楊一清也輕聲嘆了口氣,一場大戰,宣府總兵如今可能仍舊會傷重不治,大同副總兵都戰死殉國,這場仗打得不可謂不慘烈。
但他們換來的戰果,配得上這追贈的爵位。
嚴春生則低著頭眼睛一亮:李瑾被追贈的可是侯爵,自己還活著,雖然可能會矮一級,但至少也會是伯爵吧?
活著的人,功勞將再議。戰死的人,要先行給予榮耀。
朱厚熜啟程回去宣府:“傳旨武定侯,守好大同。傳旨何勳,暫署宣府鎮總兵,重整宣府防務。傳旨王守仁、王憲、唐順之,到宣府見駕!”
謀劃一年,激戰兩月余,這場大戰終于告一段落。
但這場大戰有脫離謀劃的過程與結果,大明邊鎮也面臨新的形勢。
草原上,在察哈爾萬戶駐牧地的外圍,俺答目送察哈爾部的騎兵緩緩北去。
他的目光深邃,昂然坐在馬背上。
接下來,是草原上的風云激蕩。
沒有其他的可能,在路上,俺答已經表達了他的態度:他必將效忠博迪的長子打來孫,尊其為汗。
他是直接從宣府西北面撤走的嗎?不,是袞必里克在大同西路戰敗,大同明軍隨時增援宣府。這一仗,已經無法按原計劃進行下去,而已經深入燕山西麓的大汗很危險。
至于從宣府腹地一路打穿過去?那是兩部大軍都可能被圍。俺答從壩上繞過去營救,又有什么錯?
他在路上的信息,一直在派遣哨騎試圖前往赤城送信。但大家都看到了,明軍早已設了包圍網。
他損失了數百傳信的精銳呢。
話是由他說的。虞臺嶺一戰,他麾下的勇猛已經不需要被懷疑,他土默特部戰死在那里的兒郎都是真實的,他逼得大明收縮龍門川兩側大軍回援宣府、把宣府大軍都牽制在宣府上西路也是真實的。
如今,博迪錯失突圍良機,能怪俺答嗎?
不,不僅不能怪,汗庭那邊會做出明智的選擇:土默特部愿意臣服,愿意繼續作為汗庭的先鋒征討不臣部族,那難道不安撫,反而翻臉?
這一戰,俺答付出的最大代價就是不惜一切以最快速度攻破虞臺嶺。
但他收獲的太多。
現在,他無比期待他那個損失很大的哥哥也來尋求他的支持,嘗試效仿他們的父親,在當年達延汗死后也去搶一搶侄子博迪的汗位。
畢竟,他親愛的哥哥可是右翼三萬戶的統領,是濟農之尊呢。
左翼中的兀良哈,之前就與喀爾喀起了爭端,受到過博迪與右翼的征討。這次不知道是怎么被博迪說動的,但在薊州北面,他們還不是百般推阻,一直沒有給薊州真正的壓力?
還有右翼中的永謝布,這次不肯出兵,只在壩上這一帶提供了糧草,現在又將如何搖擺?
打來孫與袞必里克,將分別許諾他俺答什么呢?
“回豐州灘!”
年輕的俺答志得意滿。
在豐州灘,年幼的馬芳仿佛已經被馴化了,現在他成了小幫手,幫助他的“主人”馴化那些這一次大戰被擄掠過來的邊民。
在這里,他們不知道這場戰爭的過程與結果,他們只看得到土默特部的高興。
馬芳告訴自己,只能忍,只能看著,這些被擄來的漢民里有哪些是跟他一樣矢志要復仇的人。
邊鎮的將卒都是廢物,這才讓他們被擄到這里來。
要想不成為廢物,只有摸清韃子的習性,學習他們的弓馬本領。將來,再打敗他們!
井坪城中,俞大猷的傷勢在日漸恢復。
楊博一直留在這邊,一方面與俞大猷談古論今切磋請教,一方面也幫助照料他的傷勢。
俞大猷已經奉旨升任西路分守參將,但他還暫時不能多動,諸事都是趙本學在代他安排。
好在套虜逃就逃了,沒再繼續回來。西路如今的工作,只是重修邊墻寨堡、加強戒備。
“也不知宣府那邊意欲合圍北元之主,戰事如何了。”
包正川把藥端到桌上時,就聽楊博在擔憂。
他笑了起來:“解元公,你擔心啥啊!套虜趕跑了,俺答也趕跑了,這一仗是大勝了!”
“……哼!若非有俞將軍,大同豈能大勝?”楊博仍舊耿耿于懷,“我擔心什么?我擔心王尚書辛辛苦苦營造出的戰機,宣府將卒卻抓不住!若都像當時井坪諸路大軍一般磨磨蹭蹭馳援,那邊的韃子還是會像套虜一般終究逃出去!”
俞大猷微笑著:“惟約,你如此憂心宣府兵事,莫不如到懷來去。我已無大礙,伱前去懷來,我修書一封予應得,他必倒履相迎,你也能再盡一份力。”
“唐撫臺公務繁忙,我就不去打擾了。”楊博頓時說道,“你定要養好身子,不能留下什么老毛病。我是山西人,既然適逢其會,保著你將來鎮守晉地才最緊要。”
“惟約之才,我實在佩服。”俞大猷看向了那碗藥,苦笑了一聲,“當真好用?你這些時日鉆研醫書臨時開的方子……”
“俞將軍信不過我?”楊博急了,“我給城中名醫都看過了,他們都說可以一試!”
“……自然信得過你。”俞大猷咬著牙喝了,“只是皮肉傷,談不上要養筋骨吧?傷筋動骨,等傷好后每日習練漸多,慢慢也就練回來了。”
“虧了氣血,可不是小問題!”楊博一臉嚴肅,“你大可放心進補,大夫們都說了,這個方子是極溫養的。”
俞大猷只能接受他的一片熱忱,但心里嘀咕著城中大夫早知你這個舉人當日槍挑韃子頭顱出陣,又是山西新科解元,誰會駁你面子說你這方子不行?
熱血青年讓俞大猷漸感難陪,主要是對方文才讓俞大猷也有些羞愧,極想早點打發他去唐順之那里。
但一起扛過槍的情誼,楊博對他這般著緊、敬重,俞大猷也不好明說我有點怕了你了。
好在屋外傳來了聲音,剛剛送完藥出去的包正川又折了回來,大嗓門喊著:“將軍!將軍!宣府那邊捷報來了!陛下竟親臨三岔口堡,蒙古那狗屁大汗被陣斬了!大捷!大捷啊!”
兩個人都呆了呆,楊博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陣斬小王子?當真?”
“那還能有假?這等大捷,豈能作假,聽說尸身都沒被奪回去!”
楊博立刻忘記自己之前是怎么吐槽邊鎮將卒的了,撫掌贊嘆:“當真是大捷!我大明開國百余載,多少年再沒有陣斬一國之主這等大捷了?宣府將卒都是好樣的!這一仗怎么打的?”
“……我只聽了消息,詳細捷報,隨后才能送到將軍這里來吧。”
俞大猷也很激動:“恨不能在宣府!”
“俞將軍也是立有大功。”楊博激動得走來走去,“這下,邊鎮兵事該停歇了吧?還是說韃子會再興兵來復仇?不……汗庭無主,草原爭雄。俞將軍……”
俞大猷看他立刻又準備與自己暢聊蒙古局勢,正色道:“我勇于戰卻不擅于謀。虜酋既死,自要先有汗位之爭。惟約,今冬無戰事了,你可前去宣府。你的名字,陛下也早在我奏報見過。現在去,還來得及見駕,更可向應德請益。這一戰,你也有功!”
“……不才那是一腔血勇,匹夫之責,并不求什么立功受賞。”
俞大猷搖了搖頭:“你見了應德便知。惟約,如今學問,已經漸與過去不同。陛下新學宗師,你不愿見駕請教一番嗎?”
拿出了學問的名頭,楊博終于是在應有的謙虛扭捏后點了點頭:“俞將軍言之有理!”
俞大猷微笑:“我遣兩人,快馬護你前去!”
這是城府還不深的年輕人,但也是十分熱忱又有才華的年輕人。
俞大猷目送他行禮離去,隨后才皺眉思索起來。
陣斬一國之主,那是多難辦到的事?
這一戰,大明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