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公嚴春生一直就在京城,他不用從外地接旨入京。
如今,他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提督三千營。
而李瑾的兒子李源已經襲封赤城伯爵位,今天他也來到了五軍都督府。
在這里,如今五府重臣齊聚。李源才二十四,雖有伯爵之位,但他是陸炳帶過來的。李源如今呆在錦衣衛特戰營,目前軍銜還只是上尉。
但李源是嚴春生的學生。被李全禮帶著參與了嘉靖十一年和十二年的北征之后,回到京城的他先入了軍營。
看到這樣年輕的面孔,郭勛一時懷念:這一輪,該是年輕人立功了。
他坐在最重要的位置,軍職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他僅憑年齡、資歷略壓嚴春生一頭。
但兩人同為國公,也都是正一品武職,上將軍銜。
坐在位置上靜靜等著,郭勛看到了在神機營擔任參將的朱麒之子朱岳。朱麒恢復了保國公的爵位,但他是從被除了世券又因功升賞上去的,他的兒子朱岳,仍舊只能承襲撫寧侯的爵位。
而朱麒已經去世三年了。
李全禮是前年走的,他的兒子李應臣同樣只襲封襄城侯,而非李全禮獲封的襄國公。李應臣呆在神機營,但今天卻還沒資格來參加這個會議。
倒是嘉靖朝第一個新封的國公靖國公顧仕隆的兒子顧寰來了。他年已三十九,如今是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五軍營的坐營官。
陛下御極后,大明多了五個國公,現在只有兩人還健在。
郭勛也已經六十七了。
一晃二十年,當初他得到陛下青睞、熱血沸騰時,那正值壯年,想搏一搏。
然后,先后因兩廣一案及李福達案受罰,又于嘉靖六年及嘉靖十一、十二年先后立功。
現在也許是自己最后的機會了:把這一次的事情安排好,再立一點功勞,讓兒子郭守乾還能做這翼國公。
等到人都齊了,他才坐直了身子。嘴唇一動,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吐出幾個字來:“今日會議,先如實理清諸邊區、諸省、親軍及北京三大營、南京振武營可用戰力。兵卒數目、兵種類別、裝備情況、愿戰將卒。”
話說得很干脆,他掃視了一眼眾人:“軍改多年,厲兵秣馬。現在,滔天大功要來了。我不怕告訴諸位,軍務會議已議定,只要大計功成,這一次陛下允下來的公爵之位就過這個數。”
郭勛伸出了右手,張開五指。
李源不由得目光一凝:又能新封至少五個國公?
“是過五十!”
郭勛知道他們心里猜測的是什么,除了五府之中有資格參預國策的幾個人,其他人還都不知道這個信息。
于是議事的官廳內頓時沉默了下來,而后有著難以置信的呼吸聲。
“故此,先再次確認大明諸軍的實力。”郭勛望著他們,“是要能夠不遠千里萬里、敢戰愿戰的。要調動,要合練,兵種、裝備、將卒意愿,都不能缺!你們或有賞識的將官,也有自己的算盤,但需要謹記:陛下允的賞有多大,若是窩囊廢壞了事,罰也就有多重!開始吧,從北京三大營開始!”
大明軍改之后,常備兵以邊防軍、領土軍、機動軍為三大類。
邊防軍之中,既有青甘、河套、宣寧、薊遼的精銳邊防陸軍,也有北洋、東洋、南洋三大海師。
機動軍,則是北京三大營、南京振武營及長江水師。
而腹地諸省,則都是數千至萬余不等的領土軍。
總的常備兵力六十萬,再加上錦衣衛麾下特戰營及特勤千戶所,海陸兩大長城公司及河運局、海運局、皇明記海貿行、大明銀行、鐵道局、通驛局等一些特別企業的護衛軍,治安司體系下的尋常治安力量,大明進行超大動作在即,這次不能僅看表面力量。
因為是出征,是要去許多陌生的環境作戰。
針對不同地區,兵種的搭配、出征大軍將官的搭配,都需要通盤考慮。
戰事并非同時開啟,那么先行摸好底了,隨后軍務會議及五府就要拿出方案來。該調動的調動,該合練的合練,該補充和更換裝備的,同樣也要開始著手。
摸這個建立在出征意愿上的將卒的底,還是為了商議戰法。
這件大事,那就是在軍務會議上由參謀們琢磨了。
武英殿中,朱厚熜也在這。
多年以來,通過邊貿的商隊,外察事廠的人已經不知在域外偵察了多少地方。
報回來的數據自然談不上精確,但大體也能制作出合用的沙盤。
現在武英殿正殿的房間里,就擺著碩大的沙盤,涉及區域不僅有漠北,也有外滇、南洋、西域、東北、朝鮮、日本。
其中有重要城池的分布,分別插著不同的小旗子。
與朱厚熜一起圍在沙盤邊的,有夏言,有唐順之,有楊博,還有湯紹宗的孫子、從小就受教于皇帝的湯世隆。
湯紹宗當時征討外滇有功升為靈璧侯,他去世后,兒子不怎么樣,只降等襲封了靈璧伯。若是湯紹宗的兒子立不下什么功勞,湯世隆襲爵時就只是縣爵了。
現在君臣一起商議戰法,朱厚熜不由得看了看唐順之:“你說有橫掃之力,如今聽了國務殿那邊的賬,不如再說說如何橫掃?”
夏言捋須微笑。
他和唐順之兩人是沒有利害沖突的。不論怎么樣,他是總參謀,而唐順之還很年輕。在夏言的任期內,外滇臣服、河套收回、北征一舉扭轉局勢。而現在,還在夏言的任期,這一次的功勞又怎么會缺?
所以他把舞臺交給了唐順之,不如把這個好賣給他。
唐順之指著沙盤上的朝鮮和日本:“朝鮮此次必定大亂,但反倒可以放在后面。先奪了對馬島和這日本九州四國,朝鮮便已是被大明王師合圍之勢。日本國土狹長,海疆極廣。海師精銳齊出,陸上野戰,在日本那等多山、狹小地勢里,火器鴛鴦營對上仍用刀劍、少馬的倭軍,不是橫掃之力又是什么?”
“一個爭權不休,一個諸雄爭霸,朕問的是這兩處?”朱厚熜皺著眉,“呂宋也扼著海上要道,日后要防著外敵自東邊海上而來,呂宋是必須要拿下來的。對那里,大明就知之甚少了。海上也不談,以大明海師戰力,眼下是定然吃不了虧的,總能奪得據點,宣稱王土。”
他指了指幾個地方:“重要的,是外滇、交趾這一帶,是吐蕃、天山南北、漠北!”
唐順之則看向了楊博,笑著問道:“惟約在南洋做了數年都護,對于那里有何高見?”
從楊博的履歷來看,皇帝對他將來的安排恐怕就是輔佐皇長子,以后得長期呆在南面了。
楊博開口說道:“外滇諸藩,其形制仍是大中小各族各成一統,以效忠臣服結為表面諸國,疆界更是不清不楚。平外滇、交趾一帶,自然是水陸并進。陛下,臣以為有幾處要害。”
“講。”
楊博也伸出手去指了指:“北交趾河谷沃土,當為大明實土。南交趾、占城、暹羅之阿瑜陀耶、上緬甸之孟養、中緬甸之東吁、下緬甸之勃固,這些地方拿了,那些深山密林就被大明實土及新藩國包圍。車里親善大明,蘭納王女為陛下宮嬪、皇子之母,一個改土歸流,一個封為藩國助其拓至木邦山地,那么西南便無礙。既可扼住吐蕃,又通汪洋大海,可為臂助進窺瓜哇等南洋諸島。”
朱厚熜又看著唐順之:“西域和俺答呢?”
“西域和漠北遼遠,沙海、雪山、冰原,都不宜步炮大軍遠征。要解西域和俺答的難題,臣以為癥結在吐蕃。”
夏言不得不開口了:“吐蕃太過易守難攻,向來自成天地。”
“正因易守難攻,故而吐蕃一直不甘寂寞。奪了青海后,臧僧頻頻遠赴青海宣揚佛法,邊民多有篤信。俺答引黃教入草原,正因吐蕃可助其威脅吐魯番、威脅大明。”唐順之對朱厚熜彎了彎腰,“陛下,俺答避戰數年,對付汗庭,最好的辦法還是逼他來戰,先消滅其主力。攻吐蕃,只需先佯攻,俺答不得不遣主力牽制大明。”
朱厚熜若有所思:“俺答定會搭救吐蕃?”
“吐蕃與如今正在成勢的察合臺有教義之爭。對吐蕃來說,若能讓西域改信佛法,那就能讓西域及漠北盡信黃教。彼輩以教法統御諸民,信眾越多,則力量越強。故此,滿速兒夾在已然結盟的汗庭與吐蕃之間,又要面對大明,他是最樂見大明先剪除后患的。大明佯攻吐蕃,滿速兒必定坐視,擇機倒向大明,試圖左右逢源。”
唐順之說著判斷,然后指著漠北:“俺答苦心孤詣,為的就是把西域逼得成為大明之敵,讓大明北面、西面數萬里都面臨威脅,忌憚之下保持現狀,以待良機。若大明有傾力解除吐蕃的跡象,滿速兒必定會再倒戈,甚至愿意歸還大明關西七衛故地,仍據絲綢商路立足西域。俺答知大明軍力非同凡響,豈能坐視大明當真除掉吐蕃?”
朱厚熜看著沙盤上遼闊的西域,又看向青藏高原,心中琢磨著難度。
“佯攻?”他搖了搖頭,“若不是當真有滅除吐蕃那些僧貴的架勢,俺答恐怕不會給朕輕易滅了他主力的機會。”
而如果當真要攻滅吐蕃,那又談何容易?
強漢盛唐,對吐蕃也只能采取特別的戰略。在如今這種技術條件下,青藏高原的地勢太有優勢了。
所以朱厚熜再次問唐順之:“你再說說,吐蕃如何橫掃?”
那天,唐順之把牛皮吹得太狠了,現在朱厚熜時不時就拿這個來懟他。
大明軍隊的戰力如今確實是強絕一時,但是行軍作戰可不僅僅是戰力高低的簡單算術。如今海路上由于多了不少大海船而改善了后勤條件,但陸上,尤其是地形條件險惡的陸上,仍不容樂觀。
不管現在商定好怎樣的大戰略,最終還是需要真當真槍去戰。
這具體戰法,現在也要考慮好了。
唐順之笑了起來:“正因吐蕃易守難攻,若大明軍隊身陷高原,有了被擊敗的可能,俺答才能上鉤。滿速兒雖不會出兵助吐蕃,但借道給俺答還是做得出來的。陛下,河套、宣寧騎兵與韃子這幾年來只以練兵為主,雖然騎兵也帶了鳥銃、小炮,但這些年的軍器變化,俺答還是知之甚少。”
他伸出四根手指:“炸炮改成的地雷炮,大量的手榴彈,大量的望遠鏡,特戰營。臣這些年在河套除了守土安民,其他時間還在思量新戰法。遠征不易,但正因遠征極易陷入困境,反倒有以守為攻、大破敵軍、喪其肝膽的戰法。一曰地雷陣,一曰擒王術。”
夏言不由得看了看他:擒王術……很大逆不道啊。
朱厚熜倒是興致盎然:“詳細講講。”
地雷這種玩意,在如今更為系統的大明軍器開發體系下也不新鮮了。
它本來很早就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記載里,甚至從秦朝就找到了這玩意的蹤跡。包括諸葛亮也用過,雖然目前那只是三國故事里的野史。
然而宋朝時,就有正兒八經的正史記載了。
《武經總要》及正史里,都記載宋朝在實戰中用了蒺藜火球、霹靂火球、炸炮,既可以埋在地下,也可以從城頭丟下去。
而一百多年前,明初的一本《火龍經》里,則已經把這玩意又改進了:炸炮制以生鐵鑄,空腹,放藥杵實,入小竹筒,穿火線于內,外用長線穿火槽,擇寇必由之路,連連數十埋入坑中,藥槽通接鋼輪,土掩,使賊不知,踏動發機,震起,鐵塊如飛,火焰沖天……火炮燃之,聲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煙氣漲天外,兵多驚死者,火熄入視之,灰燼無遺矣。
現在皇帝高度重視火器,大明自然開始把這些火器不斷玩著新花樣。
地雷炮得到了改進,手榴彈本就已經實戰過、現在大規模制造。同樣,當時只屬于高級將官查看戰場情況的望遠鏡,現在制造數量也完全不是當初的量級。
唐順之詳細講解著他的“地雷陣”。
簡單來說,由于那些地勢險惡或者過于遼闊的地方很難帶著過重的新炮行進太遠,莫不如只用更輕量的火器。
然后,搭配望遠鏡帶來的偵查優勢,盡量創造有利于己方的伏擊戰。
如果能在某些地形里埋下大量地雷,等到敵軍追擊或行軍時遇到了,那便是頃刻間被炸暈炸亂。地雷之后是手榴彈,然后追擊點射殘兵亂兵,那這樣的仗就能打得輕松多了。
朱厚熜皺著眉:“行軍作戰,敵軍豈會不設偵騎?容易設伏的地方,敵軍也會倍加注意,恐怕并不容易引敵軍主力進入這地雷陣。”
“故而需運用得宜,隨機應變。”唐順之倒是很有信心,“陛下,如今將卒被服也大大改善,到了漠北、吐蕃,反倒冬月里也不是不能戰。若拖到入了冬還進退兩難,敵賊自然會錯判。倘若是大雪之時,一夜風雪就掩了地雷行跡。”
“……具體運用就不說了。但只要有了一次教訓,人家自然會長記性。以守為攻就算得勝,最終還是要推進的。”
“這便是臣說的擒王術了。”唐順之再次說道,“河套一戰,興國公率特戰營居功至偉。臣這些年,一直在鉆研特戰之術。臣思來想去,特戰營反倒無需用來匯聚在一起攻堅克難,最好的用法反倒是三五為一隊,刺殺要員。陛下,只要能夠深藏敵后,以精湛武藝及精巧利器,若是那些達官顯貴死的死傷的傷,外藩可不比大明這樣能迅速委任新官,仍舊上下有序。”
朱厚熜不禁張了張嘴:斬首戰術?
楊博聽得眼睛一亮:“有道理!外藩大多是烏合之眾,賊酋一除便作鳥獸散。若后方大亂,那大軍清掃就容易得多了。只是特戰營里都是漢民面孔,只怕很難混進去。若是得手了,躲避追捕也不易。”
唐順之則再次彎腰:“既是先解決日本和朝鮮,然后外滇交趾,那么就還有時間。陛下,撣族、孟族本就不少是藏民遷徙而去,西域胡人、蒙民也都不少。若要辦好此事,該需定下和法子,招引一些人代為掩飾了。臣相信,有個兩三年的功夫,偽以商人、護衛,是能混進去的。以特戰營的身手,只要能辦成那么幾樁,再躲避上一段時間不是難事。畢竟,不管吐蕃、西域還是漠北,都是地廣人稀。”
“……繼續商議,繼續琢磨。”
楊慎那邊要籌算的是將來為期可能十年的這一次超大規模行動所需的糧餉和內部運轉支撐,而軍務會議這邊則需要根據將來的敵手和戰場環境進行有針對性的兵力搭配及戰略戰術研究。
定下了這些之后,大明的戰爭機器就能開始全力運轉。
軍械園生產哪些特別的裝備,調動搭配好的各方面軍隊合練什么樣的戰法,那都需要時間。
現在最不需要在這些方面多糾結的,反而是海師。
天津直沽那邊,新船塢已經在挖,而軍港外面集結的戰艦越來越多。
而在臺灣島上,則已經集結了準備隨艦隊遠征日本的北洋、東洋海師中八千陸戰兵。
畢竟終歸是要登陸的。
“一年時間,在這島上好好練!正好,剪除如今還作亂臺灣的匪賊!”
薛翰本人在這里,他聲嘶力竭地說道:“奪下對馬島后,瀚海侯練的鴛鴦營也會派駐一支精兵隨大軍征服日本!海師麾下陸戰兵,可不能被鼎鼎大名的鴛鴦營譏笑拖后腿!”
他在高臺上揮著手:“封賞足足的!本侯爺明白告訴伱們,將來,你們不少人都能在日本做侯伯!日本女子嬌柔恭順,高官富貴,等著你們享受!但能跟著本侯爺去的,只能是這一趟剿匪實戰練出來的精兵!”
“殺!殺!殺!”
大明戰爭機器的第一聲怒吼在重新下定決心要經營的這座島上。
它的地勢,非常適合很少有機會真正實戰的海師陸戰兵。
等一年后他們出山,日本那邊也到了被嚴世蕃和汪直鼓搗得九州四國一帶亂戰更頻繁的地步。
那時候,在龐大資源的全力支持下,也許第一艘蒸汽鐵甲艦也能試建完成。
薛翰兩眼發亮。
當初父親建議他到海運局,如今,他走上了一條極為鮮亮光明的道路。
這一戰若能立下滅國大功,他也能得陛下允諾的一個國公之位!
鎮守外藩,那便是眾將之手,皇子一臂!
臺灣孤懸海外、被大明棄而不治多年,如今并不算悉數成為大明實土。
總有些人,更愿意做個土皇帝作威作福。
現在,躲在群山之中的他們要直面滅頂之災了,而明軍只是在練兵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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