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上,俺答最近常常坐在大帳里沉思。
他心里漸漸變得越來越無力,那是一種不能對任何人流露出來的絕望。
對各部族的再次壓服、繞著大彎派去大明周邊諸藩國游說結盟,這本是計劃之中的事。
大明的第一步竟然是東征,這確實給了俺答機會,卻不是促使他最終下定決心在去年冬天就開始行動的直接原因。
是那個馬芳。
俺答已經記不清那個半大小子的模樣了,只知道那也曾是自己覺得不錯的一個好苗子。
可是那小子逃回了大明,就算他這些年帶著人找了汗庭不少麻煩證明了他的忠誠和能力,才不到三十的年紀,憑什么就能做宣寧總兵官?
那個老對手對他的信任不是令俺答絕望的,大明文臣武將竟然能這么自然而然地認可這項任命、沒有阻攔沒有亂子,才是令俺答絕望的。
那老對手在大明之內的威望,已經高到了這種地步嗎?
同樣身為上位者,俺答太了解這種任命的匪夷所思了。
根本沒什么道理,資歷、功績、內部排擠爭斗……那個馬芳憑什么?
俺答也承認,從過去這些年的戰斗情況來看,那個馬芳調教出來的大明騎兵已經“深得蒙元真傳”,不輸他麾下精銳了。
可畢竟都不是硬仗。
難道他的資歷和功勞是從幼童時就開始算的?扮做俘虜探聽敵情偷師學藝忠心不改?
那又怎么可能?幾歲的孩子罷了……
在想了很久,越來越想不通,越來越恐懼于大明這個龐然大物在他那個老對手的意志下指揮如一的情況下,俺答才認為:在大明東征未竟全功之前,恐怕是最后一搏的窗口期了。
熬不死那老對手。
大明如此大的變化,需要一個皇帝如何殫精竭慮?
可如今剛派了人南下試探,他竟然還有好身體再次御駕親征。
不累嗎?
大明現在不是只有一個敵人啊!
皇帝不在京城,東征的壓力、都城的內部問題、前線的戰事決斷……西征了數年感覺身體已經走下坡路的俺答表示不理解。
他走出了大帳,看著夏日里水草肥美的草原,仰頭望著長生天。
熬對手的過程,也是熬自己的過程。
“……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俺答確信了這一點,于是恢復了堅定的模樣。
“讓他們過來吧。這個冬天,就是決戰了。長生天子民的將來,只有用血去爭取!”
汗帳的遠處,臣服于汗庭的各部族都過來了。
俺答從西域回來、不再出征后,他們重新直面這個梟雄每天帶來的壓力。
可這一次,他們實在很懷疑俺答的計劃能不能成功。
就算他在西域戰無不勝,可面對大明,他一直在逃避。
真的要證明他自己嗎?
朱載墌對東瀛那邊計劃的處置意見是:質子計劃。
質子這種事情,不新鮮。
只不過一直到現在,東瀛那邊依然盛行這種事。
分家或家臣,家里的孩子自小就被送到本家去。看似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其實就是質子。
東瀛那邊還是要用許多本地大族,那么過渡階段,要求他們派出質子到大明,也很合理。
朱厚熜這才給了回復:可,但改為留學。
送過來,是改造的。要進學,就該交學費。
只此一代,仍憑過去的地位和身份影響力,暫處高位。從下一代開始,能不能任官授職,要靠考了。
大明何必花那么多錢養著那么多質子?
讓他們的子嗣到大明來接受更先進的教育,不算虧待他們吧?
雖然難免仍有質子之實,卻溫和了許多。
朝廷旨意開始發往東瀛,那邊如今三路東進。
北面,夏言帶著海師陸戰兵撲往京都;南面,俞大猷在陸上,嚴世蕃在海上,近畿以西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力量。
一時之間,本州島西部的山地里,聚集了大量敗兵,圍繞在那山地諸國的守護周圍瑟瑟發抖。
而他們則留給了戚繼光。
弱冠之年,再遇唐順之,兩人的“剿匪”之路也順暢。
關鍵是西國大勢已去,明軍都能如此大張旗鼓地東進了,他們還能有活路嗎?
唐順之嘴上說“推平”,在四國島就把剿撫并用玩得很順暢。
如今朝廷旨意雖然沒來,但唐順之也知道在這里不會有更好辦法。
首先仍舊保留一些人的地位和利益,穩住地盤就行。
而奉命盯著九州島的薛翰也沒想到還能等到大功勞。在九州島上有大批義軍、援軍準備的冒險渡海行為中,噸位巨大的玄龍艦轟了個爽。
消息報往唐順之,只有簡簡單單八個字:九州倭賊軍心已潰。
回答也很簡單:只誅屠滅琉球之家和大內家罪酋。
大明戰艦耀武揚威地逡巡于九州島東面,漢城外的那一招又在這里使出來。
已經占據了不小的地盤,震懾于大明之威跪下來的東瀛人又該有多少?齊聲向島上喊話,接下來首先就看島上有多少人為了立功跳反針對島津貴久和陶隆房了。
東瀛人期待的神風沒有來。
雖然有,今年卻不算太猛烈。
何況就算來了又怎樣?頂多對那些大明船只造成影響。
而大明已經據有西國,在陸上有那么多兵力,深入敵巢為性命前途而戰,上下一心。
細川幕府雖建立了新秩序,卻是最薄弱、威望相當不足的最開始階段。
近畿、關東還不斷有地方諸侯和家臣殞命。
嚴春生身邊的人變多了。
他帶來的兄弟,死傷也有十多個,這難以避免。
但令他有點意外的是,他們這些強得不像話的人,反倒還收了一些東瀛小弟。
其中有真正不滿于多年戰亂和幕府、大名腐朽的浪人武士,也有機緣巧合下被他們順手干掉、從欺辱他們的權貴手上解救出來的平民。
所以人還變多了,還有真正幫他們帶路的人打掩護。
“嚴桑,可以告訴在下大明真正的目的了嗎?”
嚴春生回過頭去,看了看旁邊跪坐在火堆旁的那個浪人武士。
這家伙刀術還行,身形精瘦,眼睛黑亮。
“你既然一眼瞧出來我們不是東瀛武士,反正都是刺殺豪強時認識的,問那么多干什么?”
這個名為井上和樹的浪人武士,是嚴春生他們對一個大名下手時無意間遇到的,對方目的一致。
本想直接滅口,不料對方竟張口能說漢話,還說道:“是上國的特攻隊吧?如果想要刺殺大名們制造混亂的話,在下可以幫助你們。”
嚴春生后來知道了為什么,因為這家伙說身手這么好的,在東瀛必定都有流派傳承。
而他看不出傳承,并且人有這么多,所以必定不是東瀛人。
現在面對嚴春生的話,井上和樹搖了搖頭:“不!在下想要知道,大明想做到哪一步。嚴桑,我刺殺大名,是因為他們竊取了天皇陛下的權柄,讓天下人受苦。大明如果連天皇都要廢黜甚至斬除,那么我們就是敵人了。”
嚴春生眼睛一瞇,瞥了他一眼,而后淡淡說道:“你的膽子倒是大。”
“請容在下提醒嚴桑。如果大明能夠終止這里的戰亂,在下和天下百姓都會歡喜。如果大明要鏟除所有人信奉的神裔,那么所有人都會是大明的敵人。”
嚴春生只打了個哈哈:“那就不是我該管的了。”
井上和樹彎了彎腰,“在下從一位高僧那里學習了大明話,了解了大明,所以反倒期盼大明來改變這里。不論如何,不會比現在更壞了。所以這是善意的提醒,天皇陛下,對國民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如果不是這樣,一代代幕府將軍們明明已經掌握了權力,為什么還要保留皇室傳承?”
這個問題讓嚴春生稍微思索了一下,隨后就笑了起來。
“都說了,不是我該管的。”嚴春生指了指自己,“在我眼里,只有一個陛下。東瀛孤懸海外,先人以為天下就是這些島,有什么故事講了他們是神的后代,我倒是想得通。只不過早就不一樣了,伱們也知道天下不只有東瀛。在大明,在漠北,在南洋,都有不同的神。就算他是什么神的后代,那也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神。就連神都有被殺了、絕了香火的,區區后代又算得什么事?”
井上和樹眼中惱怒起來:“難道大明不怕東瀛百姓心中沒了信奉,在東瀛舉目皆敵嗎?”
嚴春生擺了擺手:“你這些說法,對我沒用。第一,將來這里的事,不歸我管。第二,在大明,大伙敬神畏神,是有所求有所用的。照你說的,那什么天皇看著東瀛信眾受苦受難幾百年了,有什么功績?百姓這么信他,見有人竊取權柄,怎么像你這樣為他賣命的人不多?”
井上和樹沉默不語,最終還是只搖了搖頭,“如果大明是這樣想的,那么或許會一時成功。而在下,也只能去貫徹新的人生使命了。”
嚴春生看著他堅定的模樣,仿佛根本不擔心在這里就被自己先干掉,心里倒是泛起一絲異樣。
想到陛下說他將來有西域一國之地,而西域好像也是篤信一些教義的,嚴春生倒是多了些想深入了解一下的好奇。
萬一將來對自己有用呢?
大明暫時還不用觸及這個問題,但很快了。
在中國,尚且有“皇帝輪流做”的做法,神權和世俗權力并沒有綁定在一起。
而在東瀛,恐怕那里是更早直接被“剝奪”了世俗權力,僅僅保留神格化身的做法。
穩住后方的換成了唐順之,而他在穩住后方的過程中,也敏感地認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的奏報被呈到了京城,這個問題比較敏感,大家甚至只能等朱厚熜表態了再商議。
畢竟既是法統問題,又牽涉到將來東瀛的治理問題。
朱厚熜對什么“萬世一系”的說法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也不能否認,東瀛那皇室在這種“神格”加持下有異乎尋常的生命力。
越是這樣,朱厚熜越是想下狠手,斷了這個根。
用魔法打敗魔法吧。
本身就是原始宗教漸漸演變成這樣的,伴隨這樣一次大變革,自然也要讓他們在這方面也經歷些不同。
“讓僧錄司動起來吧。”朱厚熜對趙貞吉說道,“東瀛那邊,佛法本來就傳了過去。那里什么神道,本就不只什么天照祖神,據說遍地都是神。大明去了,專業事交給專業的人做。相信大明高僧和東瀛高僧一起,有辦法講出新故事。”
“陛下圣明!”趙貞吉贊道,“東瀛子民受苦受難,正是弘揚佛法之地。”
“派任務。”朱厚熜平靜地說,“天下佛寺,都要出人。這么多年,朝廷沒動佛產,他們心里該有點數。聰明的,以后仍舊能安心禮佛。不聰明的,讓地方尋一尋僧民相爭的案子,依法辦理。”
大明重修律例后,自然有關于諸教傳法的規定。
在大明,就是憲條律例為尊。
這么多年朝廷雖沒有大動作,卻也劃下了紅線,有了一根繩索。
佛寺道觀的資產,朝廷一視同仁,該繳稅的繳稅,只不過作為穩定一下他們的交換有些優待。
現在嘛,底下具體操作過程中也許還有問題,但皇帝的態度是傳達下去了的:不必擔心天子對天理的重新解釋就搞出什么滅佛滅道之事,但要盡義務,別破壞穩定,別超然朝廷之上。
如今大明將士正在開疆拓土,有弘揚佛法熱情的就去吧。
朱厚熜表了態,北京那邊就放下心動了起來。
唐時就有鑒真東渡嘛,如今只不過有了大明官方組織,大規模過去。
說實在的,在中華這個熔爐里,各方面的東西已經鍛煉得極具適應性了。
朱厚熜相信這不是大問題。如果信仰那么難以改變,就不存在那么多改信他教的事情。
本來就是著眼幾代人的事,在這幾代里,該彈壓還得彈壓。
現在朱厚熜倒是只嘀咕一件事:馬芳那邊的深入偵查,竟沒有見到大興安嶺附近有大規模部隊往東北去的跡象。
遼東、朝鮮那邊,也還沒見到有蒙元騎兵。
想在那邊成功,至少要去幾萬大軍吧?難道去年就藏過去了?那誰供應軍需,供得過來嗎?
大戰一起,計劃作廢一半。
畢竟計劃都是基于判斷。
難道判斷錯了?
望著面前的輿圖,朱厚熜皺著眉頭。
做皇帝二十多年了,換位思考,究竟是哪里算錯了?
過了好久,他才眼神一凝,而后喃喃自語:“你該不會……改了性格吧……”
草原上,俺答揮舞著彎刀咆哮著:“我用了十三年,你們知道我不是只能逃!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后的機會了!長生天會庇佑祂的孩子們,失去的,我帶你們去拿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