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俗世的山巔,有一個白衣人,日夜不息用月華洗煉著一張皮鱗,春秋十載方成一條彎曲的弧條。
白沚仍舊沒有停止,在用月光洗禮著自己的皮,煉就他的本命法寶。
山脈深處的黑山上,有一條巨大青蟒盤踞山巔,仰望吞日。
平山君那一劍削去了小半截黑山,碎落的山石堵住了地火口,黑山外又因地火存在四季如春草木繁盛,哪怕寒冬也依舊山花爛漫。
故而山巔多云雨,時常數日不見日月。山中飛鳥不敢近,蟲鼠不敢攀,只因山巔那不知是龍蛇的巨獸常常吞云吐霧,駭人驚獸。
萬蛇山地界邊緣,山下一個小村子里,坐落著許多破舊的稻草屋,里面住著的是些樸實的農家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其中有一家老農是個鰥夫,幸得婆娘嫁的早,又生的早,又生的多,他有著三個兒子,大兒子名大壯為為人最老實,二兒子二壯有些呆傻,三兒子小壯最聰明又長得一副好模樣。
今年的張老漢已經五十八歲了,他多年含辛茹苦的把三個兒子拉扯大,也落得了一身疾病,即將不久于人世。
張老漢一日把三個兒子叫到了屋里,讓大壯關好門窗,躺在床上的他已經十多日不能下床了,只能躺著有氣無力道:“咳~,你們三個都長大了,爹卻不行了,不能幫你們取婆娘了。”
大壯一聽就眼淚掉了下來,跪在床頭:“爹!你這不是好好的嗎?說什么晦氣話?”
二兒子腦子反應有些慢,聽不懂什么意思只能撓撓頭。
三兒子卻是心思亂轉。
“咳咳~”張老漢搖搖頭,“我一個老頭子沒什么好惦記的。等我下去了,用一卷子草席把我埋了吧,立個木頭碑,也別叫什么親戚了,他們向來看不起咱們四條光棍的家。
咳~,不能平白浪費了銀錢。我這些年,也吃存了二兩銀子,老大伱拿去上鎮上找人牙子買個女娃回來當婆娘,記得要選個年紀大些心善的。你要照顧好你兩個弟弟,特別是二壯這輩子都要辛苦你這當大哥的了。”
“爹!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呢?”小壯忙到了老漢床前,“你一定能活得長久。看著我們都娶媳婦呢。要不然你這一撒手去了,大哥萬一自個娶了婆娘就忘了弟弟,我和二哥可怎么活?”
大壯聞言忙舉起手指對天發誓道:“不會的,三弟。你放心我張大壯發誓,這輩子一定會盡心照顧你和二弟!”
“誰知道是真是假?”小壯沒好氣道:“爹一死,你翻臉不認人了怎么辦?”
“那,那我把錢先給三弟你買個越人當媳婦?”
“混賬!”張老漢被小兒子的話氣到了,“祖宗的規矩,立嫡立長!你大哥是一家之長,他不成家立業,你們怎么能先他一步?咳咳~小壯,你心思靈巧,自小長大就有兩個哥哥幫襯著你,你大哥受了三十年的苦,至今還是個單身漢,你才二十,……”
“二十?人家的兒子十六七歲就取了婆娘!”小壯怒道:“咱家呢?我可等不了那么久!而且,大哥就一個死心眼,二哥是個蠢貨,還不如把你那棺材本給我,說不定就大掙一筆錢,咱們一家子都有好日子過了。”
“你個逆子!”張老漢氣的竟然坐起了身子,罵道:“逆子,大壯給我把他趕出去!”
小壯冷笑一聲,“一個破草屋,三個蹩腳大漢,能有什么可圖的?”隨后,直接奪門而出。
“爹,這……”大壯不知所措。
“咳咳,不去理他,走了更好。”張老漢道:“大壯,你過來。”
他從懷里取出了一根翠綠色的竹笛,慎重道:“大壯,這是咱家的傳家寶!只要吹響它,方圓數十里的蛇類都會聞音趕來,而且即便被捕也不會逃跑咬人。
你可要記住了,這蛇笛是咱們張家祖上遇到柳仙時送給他的。若家中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去山里吹起蛇笛,抓三條快要老死的蛇拿去賣錢。絕不能貪心,一定要記住,一條都不能多抓!不然,柳仙肯定饒不了你。
這蛇笛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你三弟更是不能說!記住了嗎?”
大壯一臉震驚,他是人老實,可不是傻子,這一截笛子能引蛇?如今這年頭蛇可是金貴之物啊,官家藥行都在重金收購,一條半丈長的毒蛇就能換到小半兩銀子!
這蛇笛也太神奇了吧?
但他心底也記住了爹的吩咐,點頭道:“你放心爹,我一定不告訴外人。”
張老漢從腰帶下襠里取出了一塊破布縫好的銀子,遞給大壯道:“往后咱張家就全靠你了,大壯!”
二壯在一旁這一會倒是聽懂了話,忙哭天喊地的大叫道:“爹!你不能死啊!嗚嗚嗚…俺還沒有好好孝敬你啊!”
大壯臉上一尬,想說爹還在呢,你就……
張老漢頓住了,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而是嘆了口氣,道:“二壯,以后爹不在了,你一定要聽你大哥的話,誰的話都不能聽知道嗎?”
二壯臉上哭的鼻子和淚都混在了一起,二十五六的爺們卻和三歲小童一般哭的稀里嘩啦。
張老漢抬起手,從腰后取下了一塊洗的發白的粗布,枯瘦手指艱難的握住粗布給二壯擦干凈了臉,道:“傻兒子,爹給你擦了一輩子,臨死了都要為你操心。”
第二日,張老漢走了。
張大壯聽他爹的話用自家最好的草席卷住了爹的尸體,放在了家中的獨輪車上,二壯拉著車還笑,逢人就道:“俺拉俺爹兜風去了。”
大壯在車旁護著,用手扶著爹的尸體拉住草席,生怕照到一點陽光。
村里人都覺得同情,可又覺得晦氣,因為今日是端午。
許多人家早早的吃過午飯,帶著芭蕉葉包好的粽子,去上鎮上看熱鬧,看龍舟戲,還有縣城里的龍舟會路過鎮邊的大河。
只有三五個老人,在門前搬來一把椅子坐在樹下乘涼,偶爾有一絲風吹來,晃動了家家戶戶門上插著的艾葉條。
土狗躺在陰涼里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家貓爬到樹上臥在茂密的枝葉里避暑。
拉著獨輪車上山大汗淋漓的二壯,用胳膊擦了擦臉上蜇眼睛的汗水,罵道:“這毒日頭,熱死人了。”
大壯也酷暑難耐,他心中有些擔心,這天太熱了,他怕爹的尸體發餿。只是,張家幾代的墳都埋在半山腰上,他絕不會讓爹的墳孤零零一個埋在荒郊野嶺。
哪怕都是荒山野嶺,可世世代代先人墳墓埋成一片的地方,那就不是荒山野嶺。
大壯拿起水皮囊,打開喝了一口,遞給二壯,“二壯,快喝口水歇一歇。”
“俺不累,俺要拉爹上山看風景。爹說山上有好看的,好看的地方就叫風景。”二壯又一次擦了擦臉旁的汗水,仍舊傻傻的邁著步子拉著車,晃蕩的向山上走去。
大壯不知為何,哭了一夜已經紅腫的眼睛再次濕了。
他勸道:“二壯兒,你去歇歇,別累壞了。爹讓你聽我的話都忘了嗎?”
二壯抬起頭,停了下來,破舊草鞋在土灰里也不再揚塵。
“那好吧,俺歇一會。”
大壯拉起了獨輪車,讓二壯捂好草席,說別讓日頭曬醒了爹。
二壯嘆氣道:“那為啥日頭不下去啊?”
大壯聞言頭也不回道:“因為這老天爺不讓咱過好日子啊。”
話音剛落,正午時分毒辣太陽忽然被一陣烏云遮住了,太陽消失了。
大壯心頭一個哆嗦,回頭看了眼望天的二壯。
二壯笑道:“日頭真沒了。”
這烏云來的蹊蹺,方才還是萬里無云,這一小會就滿天都是。
而且還起了一陣陣大風,不但吹的暑熱消散,反而吹的寒風刺骨。
村子里方才還在避暑的老人們都感覺涼颼颼的,看著黑沉沉的天幕嚇得紛紛準備回家。
可是,村子里的土狗紛紛驚恐的哀嚎起來,家貓發出凄厲的叫聲,一陣大風吹起干燥黃土塵迷了老人的眼,王稻子使勁揉了揉干澀的眼睛,隱約間他看到地上爬過一條條令人發寒的毒蛇。
數百條長蛇不知從何方趕來,向著遠方的青山爬去,村子里屋頂上、樹上、地上、水缸里、皆是那可怕的蛇群。
他嚇得忙要往屋里跑去,使勁睜眼看了其他鄰居一下,卻發現他們竟然都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的磕著頭,還顫聲喚道:“柳仙保佑!柳仙保佑!”
地上爬過的長蛇竟然還真的繞路而行,他看傻了眼。
一條花紋大蟒蛇爬了過來,剛好王稻子回過頭想要繼續往家里跑,恰好對上了那條蟒蛇豎直的冷漠瞳孔。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時間都凝固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大喊道:“柳仙保佑!柳仙保佑!柳仙保佑啊!”
花紋大蛇緩緩順著王稻子跪下的腿側爬了過去,他渾身都靜止了,連大氣都不敢喘,那腿上那滑膩的感覺直沖大腦,讓其差點驚跳起來仿若重回年少。
終于,花紋大蛇爬過了他的身側,王稻子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渾身發抖,雙眼無神。
黑沉沉的烏云從東南而來,向四方擴散,籠罩了兩三個縣域。
山上,拉著至親遺體的兩兄弟還在往山腰上走。“二壯,快!趁著天陰趕緊上山!”
山下護城河旁,人頭攢動,敲鑼打鼓,人聲鼎沸,河里龍舟條條漢子們奮力劃槳賽龍舟。
人群里,一個富家公子旁站著張老漢的小兒子,不過如今不再是張小壯,而是馮生,成了馮員外家公子身旁的家奴。
他看著天邊有烏云漸來,忙道:“少爺,好像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