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賜靈前,劉備給楊賜點了幾炷香,行了禮。
隨后楊彪和楊修父子按照規矩,給劉備還禮。
“沒想到劉將軍那么事務繁忙的人也會有時間來華陰祭拜先父,楊氏倍感榮幸。”
“呵呵呵,也沒有那么忙,順路經過,念及故人,想到當年種種,又念如今陰陽兩隔,不勝唏噓,遂前來拜祭。”
劉備笑瞇瞇的說道:“本來,備還以為楊公一家不會歡迎備,所以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沒想到楊公如此雅量高致。”
楊彪面不改色。
“您是當朝驃騎將軍,返回雒陽之后又得開府,地位尊崇,整個大漢,又有幾家門戶能對您緊閉不開呢?楊氏不敢。”
“大部分人是不會這樣做的,但也總有人會這樣做。”
劉備笑道:“比如先太尉文烈公若是得知備前來拜訪,一定會緊閉大門,畢竟備曾經頂撞文烈公,現在想想,當初年輕氣盛,出口不雅,略有些不妥啊。”
楊修抿了抿嘴唇。
楊彪深吸了一口氣。
“您此來,僅僅只是為了祭拜先父嗎?”
“主要是如此。”
劉備笑道:“除此之外,雒陽城內的局勢不是比較緊張嗎?備此去,責任重大,稍微有點困惑,想要向楊公做一些討教,不知道楊公是否愿意賜教?”
“賜教談不上。”
楊彪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劉將軍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閥閱名門之主,你我身份相當,職位更是遠在我之上,我又有什么能夠賜教的呢?劉將軍真是會說笑。”
“哪里,楊公是長輩,向長輩請教,對于備而言,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劉備微笑道:“過去,囿于今古文之爭,備有意親近楊公,卻無能為力,這一點,想必老師也是深有感觸,明明此前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因為學派之爭,便要眼睜睜看著昔日好友形同陌路,乃至于成為敵人。
每每念此,老師都會感到心痛,備何嘗又不會感到心痛呢?當年備初至雒陽,楊公還曾夸贊過備,備一直不曾忘記楊公的恩德,每每想起,都會覺得世事無常……”
楊彪閉上了眼睛,對劉備的貌恭而無恥無話可說。
“這話換作將軍的老師來說,我還會相信,將軍的老師為人真誠可靠,我是愿意相信的,但是將軍本人說,我便不太相信了,在我眼里,將軍本人并不是如此真誠可靠的,將軍勿怪,我說話不好聽,但都是實話。”
劉備收起了笑容。
“看來楊公對備的誤解很深啊,備從來也不是一個卑鄙小人。”
“將軍當然不是卑鄙小人,但是我也沒有誤解,全是親身經歷,我楊氏和今文學派一步一步淪落至今,又怎么會有誤解呢?”
楊彪睜開眼睛看著劉備,微笑道:“將軍雄才大略,智計超絕,今文學派無論做什么,都不能成功,對了,我還聽說皇甫嵩死后,他家被抄了,皇甫氏家族就此傾覆,數代家業化為烏有,可有此事?”
“那是天子的命令。”
劉備面不改色:“我只是奉行天子的命令。”
楊彪笑了笑。
“可我還聽說,天子是在接見了將軍之后才下令處死皇甫嵩的,可有此事?”
“那也是天子自己的意志,備只不過實話實說,告訴天子皇甫氏所犯的過錯,句句屬實,沒有任何虛言,又哪里能操控天子的意志呢?”
劉備還是面不改色。
面對密不透風的劉備,楊彪很是無奈。
“皇甫嵩已經死了,將軍何必趕盡殺絕?留人一條路,不行嗎?”
“皇甫家族干擾了天子獲取鹽利,自作孽,不可活。”
劉備微笑道:“鹽利之大,楊公應該也十分清楚,若非楊氏三世三公,門生故吏頗多,楊公覺得弘農郡會至今為止都沒有涼州細鹽發賣嗎?楊公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在當前局勢下,楊公覺得您還有余裕為皇甫氏鳴不平嗎?”
楊彪面色微動。
“難怪劉將軍能夠以如此出身、年歲一路走到如今,人皆說劉將軍乃天下名士,可劉將軍對待天子,也是一片赤誠啊!”
“我等皆天子之臣,忠君體國,難道有什么不對的嗎?難道欺君犯上,求取虛名,暗中為自己獲利,這才是正確的行為嗎?”
劉備一臉奇怪的看著楊彪:“難道奪國家之所有為自己之所有,食民而肥,這才是正確的行為嗎?楊公,為國牟利,和為己謀利,哪一個才是正確的選擇呢?”
楊彪差點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但是在老爹的靈位前,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劉將軍把一切都說的冠冕堂皇,然而卻步步高升,眼下甚至將要返回雒陽開府治事,所做之事和所說之言語,似乎略有不同吧?”
“為國牟利和為己謀利并不是相沖的一件事情。”
劉備微笑著搖頭道:“為國牟利不代表不能為己謀利,為國家辦事,付出心血和努力,然后領取賞賜和俸祿,這難道有什么問題嗎?
農民種地可以獲得收入,工匠做工可以獲得收入,將士參軍打仗可以獲得收入,吾輩為國牟利的同時,為何不能獲得收入?
只是有些人把為己謀利放在了為國牟利之上,甚至于不會為國牟利,僅僅只是為己謀利,然后再把那些為國牟利同時順便為己謀利的人打成奸佞,這樣就能方便他們繼續為己謀利了,我說的對嗎,楊公?”
面對劉備的咄咄逼人,楊彪再一次的感受到當年雒陽城內辯經達人的威力。
那么多年過去了,劉備的言辭還是那么的犀利,還是那么的不留情面,仿佛要把自己的對手整個剖開,證明他的對手全是黑心賊人,證明他自己是唯一的良心一般。
楊彪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別經年,劉將軍還是如當年一樣,鋒芒畢露!”
“年紀大了,收斂很多了,當年,我可是一對九的。”
劉備呵呵笑道:“想想當年,再看看現在,我都感覺自己是真的上了年紀了,人也不復當年的銳利了,哪里還能說自己鋒芒畢露呢?未來是年輕人的,對,就是如同貴公子這般的年輕人的。”
楊彪真的很想笑。
真的,他真的好想笑。
聽著二十八歲的劉備對他這個四十九歲的老人說著自己上了年紀之類的話,要不是這里是老爹的靈堂,楊彪真的想要放聲大笑,再去努力撕爛劉備的嘴,好讓他不能再說出這些氣人的話。
可惜,這里是老爹的靈堂,然后,他也沒有能耐撕爛劉備的嘴。
“劉將軍真的是謙虛,謙虛的讓我這老朽感嘆不已,難怪,我楊氏一敗涂地!”
楊彪面色平靜,但是心里的火早已能把劉備燒成炭了。
劉備呵呵一笑。
“楊氏的敗,在我看來并非是無跡可尋的,沒有競爭,就沒有壓力,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沒有動力,又怎么能成就天下之才呢?今文學派成就于競爭和壓力,也毀滅于沒有競爭和壓力。”
楊彪不笨,聽出了劉備話里的意思。
“劉將軍這話說的可不中聽,誰人拼死拼活掙一份家業不是為了傳承的?誰人拼死拼活不是為了封妻蔭子,讓家族發揚光大的?如果拼死拼活出人頭地還不能讓后人得利,誰會去做這樣的事情?”
“所以啊,楊氏輸了,今文學派輸了,你們輸得很必然,就算沒有我推波助瀾,你們遲早也會輸,德不配位,便是如此了。”
劉備微笑道:“永遠都會有人不知足,永遠都會有人不甘于一生吃苦受罪,敢說出彼可取而代之的,難道只有一個項羽嗎?”
楊彪稍微有點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倒是有趣,伱這話所說的,似乎不單單是今文學派吧?”
“古文學派也是如此。”
劉備點頭道:“如果沒有競爭,沒有壓力,沒有動力,古文學派就是下一個今文學派,一模一樣,不會有任何變化,終將走向毀滅,然后被更具備戰斗力的一群人所取代。”
“你倒是敢說。”
楊彪撇嘴道:“這話若是被古文學派的那些人知道,怕是要生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