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半,躉船二層指揮調度室,昨天剛分到港巡三大隊的胡根華正看著頂頭上司背影發呆。
大隊長不但是個女的,還很年輕很漂亮。
雖然港監局屬于事業單位,但事業單位的正科一樣是正科,二十七歲就做上正科級大隊長,未免太夸張了吧。
胡根華是軍轉干部,正營轉業的,今年三十七,一想到今后要在比自己小十歲,并且漂亮的讓人不好意思直視的女上司手下干,就覺得別提有多荒唐有多尷尬。
“濱江交管,濱江交管!”
“交管收到請講。”
“交管,我是昌宜貨201,我船在二號錨地起錨,準備靠熟州港四號碼頭裝貨,向你報告。”
陵海港區東西六點五公里水域內,有兩個船閘和一個汽渡,有六條工程船正在江上施工,再往東又是北支航道出入口,江上交通情況有多復雜可想而知。
為確保水上交通安全,也為了支持陵海港建設,港監局架設線路往躉船上接入了vts系統,把港巡三大隊變成了一個小交管中心,全權負責三河水域的水上交通指揮調度。
韓向檸看了看電腦顯示器上的雷達信號,又看一眼陵大汽渡的班次表,扶著耳麥問:“你船長多少?”
“船長八十三,吃水四米二。”
“劃江記得發布動態啊,等有空檔再劃江,現在上水下來幾條船。”
“好的,謝謝交管,我找好空檔再劃江。”
正指揮著,同樣是昨天調到港巡三大隊的凌秀梅解完手回來了,摘下韓向檸的耳麥:“韓大,我來吧。”
韓向檸回頭笑道:“我剛找回了點感覺。”
“你在交管中心沒日沒夜的干了好幾年沒干夠啊,還找感覺。”
“明知道做交管辛苦,你為什么要來?”
凌秀梅坐到電腦前,竊笑道:“要不是給我提副科,打死我也不會來。”
身邊這位大姐是真正的老同事,之前在港巡二大隊做過內勤,在水上救援中心也干過,水上執法、指揮調度都會。
韓向檸很高興能有凌秀梅這樣的副手,拍拍她肩膀:“你來就你來吧,我下去看看。”
“看什么?”
“001和我們的監督艇都出去巡邏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沒有執法艇,江上要是發生什么事怎么辦。”
“都在忙著協助漁政執法,你去哪兒找執法艇?”
“航道局工程隊有條交通艇,我昨天上船看了下,船況還不錯。”
“原來是借交通艇啊,可就算借過來又有什么用,我走不開,金大和葛桂祥又回不來。真要是有什么情況,你一個人去處理?”
“這不是有胡哥么。”
韓向檸回頭看了看,笑嘻嘻地走出了指揮調度室。
胡根華不想被頂頭上司誤認為自己在偷看她,急忙低下頭。
凌秀梅早看出胡根華很尷尬,調侃道:“老胡,韓大是不是很漂亮?”
局領導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讓兩個女的來做正副大隊長……
胡根華既不好意思也不敢亂開玩笑,連忙岔開話題:“凌大,剛才韓大說劃水,劃水什么意思?”
現在執法跟以前不一樣,不是穿上制服就可以開罰單的,要參加培訓,要考執法資格。
胡根華其實去年就安置到了港監局,之所以昨天才正式開始工作,就是因為局里把他送到漢武去培訓了幾個月。
凌秀梅看著電腦屏幕,問道:“你們培訓時老師沒講過?”
胡根華更尷尬了,摸著下巴說:“沒有。”
凌秀梅笑道:“劃水就是橫越長江,是船舶運動的一種態勢,江上的船員習慣這么說。沒講很正常,又不是什么專業術語。”
二次就業,一切重頭開始。
雖然培訓了三個月,但依然什么都不懂。
胡根華不想被兩個女上司瞧不起,打定主意認真學習,立馬用筆記了下來。
凌秀梅很清楚他對韓向檸不太服氣,確切地說應該是不想在港巡三大隊干,正想按照朱局的交代跟他談談,對講機里傳來了韓向檸的呼叫聲。
“凌姐凌姐,用高頻喊一下泰祥658,命令它駛往海輪錨地接受檢查。”
“收到!”
“胡哥胡哥,趕緊穿上救生衣,拿上我的公文包,來工程指揮部躉船。”
“收到,馬上!”
胡根華反應過來,急忙站起身。
凌秀梅則舉著電臺通話器喊道:“泰祥658,泰祥658,我是濱江交管,收到請回答!”
“泰祥收到,交管請講。”
“泰祥658,我是濱江交管,請你立即駛往海輪錨地接受檢查,請你立即駛往海輪錨地接受檢查!”
“交管交管,我們怎么了?”
凌秀梅只是個傳話的,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聽見韓向檸用航道局工程船上的高頻電臺喊道:“泰祥658,我是濱江港監局執法人員,你剛才航速幾節,你馬力拉那么大,開那么快,你是不是在賽船啊?”
“交管交管,我……我剛才沒注意,我這就減速。”
“減速就完了?你們剛才開那么快,掀起的浪把人家的錨鏈都繃斷了,立即駛往海輪錨地停車接受處罰!”
“交管,我確實沒注意,能不能給個機會,我錯了,我保證不再開那么快。”
“讓你駛往海輪錨地就駛往海輪錨地,這是命令!”
胡根華跑到陵海港工程指揮部躉船的船舷邊,一條交通艇正緩緩靠了過來。
韓向檸接過公文包,并沒有急著上交通艇,就這么等了大約五分鐘,等港區分局民警老蔣帶著兩個聯防隊員到了,才招呼眾人上施工單位的交通艇前往海輪錨地。
第一次參加水上執法,胡根華既激動又有些緊張。
這個緊張不是害怕貨輪船員會暴力抗法,而是剛從事港監工作業務水平不夠,擔心等會兒幫不上忙。
老蔣自從分到江邊之后已經參加過十幾次水上執法,很清楚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給局長夫人撐腰,遙望著海輪錨地問:“韓大,是那條三層樓嗎?”
“嗯,就是那條。”
“他們怎么了?”
“超速。”
“江上也有超速?”
“有啊。”
躉船移泊到三河水域,韓向檸不只是找到了在交管中心工作時的感覺,也找到了當年帶著保險柜和一大疊罰款收據去白龍港時的感覺。
她轉身看了看渡口方向,叮囑道:“胡哥,等會兒登上船,我們不只是要處罰他們超速,也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檢查,到時候你負責做記錄。”
胡根華連忙道:“好的。”
老蔣笑問道:“韓大,我們呢?”
韓向檸嘻嘻笑道:“蔣叔,你們負責保護我們,話說你有沒有帶槍?”
“帶槍麻煩,我帶了警棍和手銬。”
“以前咸魚都是背著沖鋒槍協助我們執法的。”
“魚局是魚局,我是我,我要是有你家魚局那魄力,我也不至于快退休了還是個普通民警。”
說說笑笑,交通艇很快就到了海輪錨地。
駕駛員在韓向檸的請求下,繞著剛下錨的泰祥658兜了一圈,確認沒什么危險,才緩緩靠上去讓船員放梯子。
順著梯子爬上貨輪,出示證件,開始檢查。
先檢查船舶證書、船員證件和進出港簽證,然后檢查船況。
不檢查不知道,一檢查問題一大堆。
韓向檸檢查到哪兒,就指出哪兒有問題,胡根華聽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年輕漂亮的頂頭上司如此專業,一時間竟忘了做記錄。
船長船員愁眉苦臉,跟在后面一個勁兒求情,甚至想塞錢解決。
“你們這是做什么,想行賄?”
韓向檸檢查了一圈,再次來到三層駕駛室,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打開公文包取出《內河交通安全管理違章處罰規定》、空白的違章處罰通知書和計算器,接過胡根華剛才在檢查時做的記錄,隨即招呼船長坐下。
激動人心的時刻又來臨了!
局長夫人開起罰單真叫個專業,雖然罰到的錢分局撈不著一分,但老蔣和參加過聯合執法的分局聯防隊員還是很激動,尤其計算器傳出“為零”的聲音,就知道“加”不遠了。
“劉船長,我們一條一條的來。”
“同志,能不能少罰點,我就是個打工的,罰太多回去沒法兒跟公司交代。”
“又來了,這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嗎?”
韓向檸正如老蔣所期待的那樣,習慣性摁下了“歸零”,不緩不慢地說:“首先,你剛才采用不能保障自身安全和危及其他船舶安全的航速航行,按規定要處五十元至一百元以下罰款。”
船長小心翼翼問:“五十行不行?”
“你們這是第一次在我們大隊水域違章,如果只是輕微超速,我都不會罰你的款,我會批評教育,給你書面警告。但你是嚴重超速,掀起的浪把人家的錨鏈都繃斷了,你讓我怎么通融,只能頂格處罰。”
韓向檸解釋的很耐心,必須要罰的對方心服口服。
胡根華覺得女同志執法還是有點軟,就相差五十塊錢竟跟對方墨跡。下意識看向老蔣,暗想白瞎了公安給她撐腰。
船長無奈的點點頭,眼睜睜看著年輕漂亮的女港監填寫處罰通知書。
“劉船長,你船剛才在21號浮下游水域,任意搶航,強行追越他船,這一點沒異議吧?”
“我搶航了嗎?”
“我們有vts,你們的活動軌跡雷達上都有,而且有兩條船上的船員可以證明,事實上我是接到人家的舉報才注意到你超速的。”
“按《內河交通安全管理違章處罰規定》第二十六條罰款一百。”
韓向檸飛快填好第二張罰款通知書,接著道:“現在說檢查出來的問題,一,辦理船舶進出港口簽證時,沒如實填報裝載情況,罰款一百元;二,不按規定填寫航行日志,罰款兩百元。輪機日志填寫的挺好,航行日志為什么不填寫呢?真不知道說你們什么好,以后要引以為戒。”
開罰單開的如此瀟灑的真不多見。
老蔣同志下意識捂著半張臉,生怕笑出來。
“燈光信號設備配備不齊全,罰款五十元;消防設備不合格,罰款五十元;命令你們在海輪錨地停車接受檢查,你們拋錨卻不按規定顯示停泊信號,罰款五十元……”
韓向檸一條一條,有理有據。
胡根華勐然意識到她根本沒看法規條文,她居然記得清清楚楚,同時注意到她只在處罰通知書上填寫違反了哪一條,并沒有直接填上罰款金額,而是把罰多少錢記在一邊的草稿紙上。
“接下來是針對船舶所有人,也就是你們公司的。”
韓向檸翻出保單,再次看了看日期,抬頭道:“你們的船已經脫保九天了,這就是不辦理投保或者無保險文書、證明文件,按規定要處五百至一千元罰款,考慮到這船之前有保險,并非三無船只,其它手續齊備,脫保可能因為什么事耽誤了,所以就低不就高,只罰你們五百,但船不能走,證書要暫扣,等保險續上我們才能放行。”
剛才因為五十塊錢還解釋那么多,現在居然跟違章船搞什么“就低不就高”,一下子就讓出五百元,胡根華覺得很奇怪。
船長欲言又止,正不知道怎么開口,韓向檸把《內河交通安全管理違章處罰規定》放到船長面前。
“劉船長,你看看第四十四條和第四十八條。”
“看什么……”
“剛才說的處罰多少元,只是一個基數。你們這條船超過1600總噸,按規定違章人員和船舶所有人違章行為的罰款,要按基數的五倍進行處罰。”
韓向檸飛快地填寫乘以五之后的罰款金額,隨即拿起計算器累加,老蔣終于聽到不斷的“加”了。
“劉船長,你先看看處罰通知書有沒有問題,如果沒問題就簽字。”
“一共多少錢?”
“八千七百五。”
“這么多,能不能……能不能……”
“劉船長,該處罰多少就處罰多少,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們濱江港監局港巡三大隊可不可以討價還價。”
違章了,還被檢查出一大堆問題。
船長意識到再說也沒用,只能硬著頭皮接受處罰。
原來之前說的只是基數,原來要乘以五,胡根華終于反應過來,再看頂頭上司的眼神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