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操辦葬禮文雅含蓄,以至于很多農村人覺得城里人沒人情味。農村操辦喪事就不一樣了,講究的是熱鬧隆重。
要請朱寶根這樣的人來收斂遺體,要請十幾個和尚、道士來做法事,要請扎庫師傅來扎紙房子、生活用品乃至手機、彩電和小轎車等交通工具,壽衣和棺材更是早早的準備好了。
然而,徐家的喪事熱鬧的有點過頭。
老太太死得蹊蹺,遺體不能亂動,可按習俗要趕緊換上壽衣從地鋪挪到棺材板上,以便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瞻仰磕頭。
朱寶根正為怎么保護現場、怎么才能拖延時間發愁,本地的和尚、道士聞訊而至,一來就要動手拆楊二好不容易布置好的靈堂。
“李三,我把話撂這兒,你要是敢動手,看我怎么收拾你!”
“楊二,別人怕你我可不怕!行有行規,做生意要講規矩,我們從來沒去陵海做過法事,你們跑東啟來搶我們的生意算什么?”
“我們不是搶你生意,徐老板是我家親戚,死的是我家老姑奶奶,我們自個兒家操辦喪事關你們什么事!”
“徐老板是你家親戚?”本地喪葬團隊的頭頭兒李三將信將疑。
楊二擋在靈堂前,叉著腰振振有詞:“老太太是我表兄婆娘的堂姑奶奶,不信你可以問徐老板!”
“你表兄婆娘的堂姑奶奶,這算哪門子親戚?”
“遠親也是親!”
辦喪事居然辦出矛盾了。
徐家老大被搞得哭笑不得,連忙一邊發煙一邊打圓場:“楊老板,李老板,抽根煙、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陵海的假和尚跑東啟來搶生意,李三越想越窩火,拉著徐家老大氣呼呼地說:“徐老板,你在東海做大生意賺大錢,不曉得老家的規矩。聯安的白事只能由我們做,不要說楊二這樣的陵海人,就是其它幾個村的和尚都不能來做。”
“還有這規矩?”徐家老大頭一次聽說,感覺他們這幫假和尚、假道士像黑社會。
“不信你問村干部!”李三指指楊二手下的那幫假和尚、假道士,警告道:“你們都給我停下來,給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只要有我在,這場法事你們肯定做不成!”
楊二可不是省油的燈,叼著煙斜看著李三咆哮道:“你敢!李三,別人不曉得我最清楚,你小學都沒畢業,字都沒認全,經都不會念,跟個騙子差不多,就你這樣還給人家做法事?”
“我念我的經,關你屁事!”
“死的是我家老姑奶奶,怎么就不關我的事。要是讓你這個經都不會念的假和尚做法事,老姑奶奶肯定死不瞑目!”
“狗日的,信不信我打死你。”
“來啊,誰怕誰啊,不敢動手是孫子!”
楊二年輕時好勇斗狠,出了名的難纏。
李三還真不敢跟他動手,干脆掏出手機一邊翻找號碼,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給我等著,我這就打電話喊周委員和楊主任來,看周委員和楊主任來了怎么說!”
徐家老大頭大了,走到一個村干部身邊問:“關支書,周委員是做什么的?”
村干部不是來調解糾紛的,而是來吊唁老太太的,見矛盾雙方都不是好惹的主兒,干脆把徐家老大拉到一邊,苦笑著解釋道:“周委員是鎮里的統戰委員,民族宗教都歸周委員管。楊主任是我們鎮的民政辦主任,也有權管殯葬。”
“現在怎么辦?”
“只能等,等鎮干部來了再說。徐老板,你家也真是的,我們這兒又不是沒有和尚道士,你們是怎么想到請陵海的和尚道士的?”
“我哪懂這些,都是我家老二張羅的。”
陵海喪事團隊跟本地喪事團隊越吵越兇,甚至卷起袖子、抄起長凳準備動手,好在一看就知道他們只是裝裝樣子,應該不敢真動手。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連五隊和六隊的人都跑過來了。
辦喪事辦成這樣,真夠丟人的。
徐家老大正不知道怎么辦,遠處傳來刺耳的警笛聲,轉身一看,只見一輛面包警車閃爍著警燈疾馳而來。
“誰報警了,誰打的110?”徐家老大下意識問。
“我沒打,”一個有手機的親戚連忙道。
村干部看著靈堂前的楊二等人,喃喃地說:“是不是他們打的?”
一個親戚點點頭:“有可能。”
正議論著,警車已駛到路邊。
面包警車的側門嘩啦一聲從里面打開,兩個民警帶著三個協警鉆出車徑直而來。
本地喪事團隊很直接地認為是鎮干部請派出所來幫他們撐腰的,李二等假和尚、假道士立馬迎了上去,忙不迭地告起楊二等人的狀。
楊二嚇了一跳,首先想到的是找老朱。
讓李二等本地假和尚、假道士倍感意外的是,帶隊的民警一把將他們推開:“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說的這些事不歸我們管!”
“公安同志,怎么就不歸你們管?”
“哪來這么多廢話,給我讓開,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興合派出所姜副所長可沒心情管他們的爛事,走到靈堂前道:“我們是興合派出所的,誰是戶主?”
徐家老大被搞得一頭霧水,連忙迎上去發煙:“公安同志,這是我弟弟家,我弟弟是戶主。”
“死者是你母親?”
“是的,公安同志,我母親怎么了?”
“你母親的遺體在哪兒?”
“在堂屋。”
“你弟弟呢?”
“去給我舅舅報喪了,馬上回來。”
姜所看了一眼堂屋,隨即回頭看向李三、楊二等人:“你們幾個給我聽著,有矛盾糾紛去找主管部門解決,別在這兒廢話。誰要是再大吵大鬧,就是尋釁滋事,到時候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事實證明,公安具有其它部門所沒有的威懾力。姜所的一番警告,讓李三、楊二等人不敢再吱聲。
“徐老板是吧,過來一下。”
“哦,來了。”
“除了你之外,家里還有誰?”
“我愛人,我弟妹,還有我兒子和我侄子。”
“把他們都喊過來,我需要找你們了解點情況。”
“了解什么情況?”
“你先把他們喊過來。”
“好的。”
“小張,你們負責詢問。老陳,你們幾個保護現場、維持秩序,未經允許,誰也不許進屋!”
“是!”
姜所安排好一切,看著被部下們驅離的人群,想想又問道:“朱師傅在不在,朱寶根師傅在不在?”
本打算“功成身退”的朱寶根猶豫了一下,回頭走過來道:“在,我就是。”
刑警和法醫正在來這兒的路上,姜所很清楚保護現場尤其保護死者遺體的重要性,只站在門邊看了一眼用白布蓋著的老太太遺體,并沒有進去。
他再次環顧了下四周,把老朱請到樓房與廚房之間的巷子里,掏出香煙遞上一根,低聲問:“朱師傅,老太太到底怎么回事?”
“看著不像病死的,主家說的話也很奇怪。”
“有多奇怪?”
“主家說老太太是在床上病死的,早上發現之后就把老太太從西房的床上挪到了堂屋的地鋪上,可我在幫老太太脫衣裳的時候,發現老太太在水里泡過。如果不注意看老太太的腳,真看不出來在水里泡過。”
“怎么就看不出來?”姜所好奇地問。
老朱探頭看看巷口,低聲道:“身上的水擦干,腳上也沒水,但腳跟的死皮泡爛了,一時半會兒干不了,輕輕一刮就能刮下來。”
姜所洗腳之后也喜歡刮腳板上的死皮,有時候能刮下很多。
聽老朱這一說,他意識到老太太的死因確實很蹊蹺,想想又忍不住問:“朱師傅,老太太身上有沒有淤青等傷痕?”
“沒有。”
“你懷疑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看著像電死的。”
“電死的?”
“嗯。”
“你憑什么這么肯定?”
“我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死狀,要我說真說不清,反正看著像電死的?”
“體表沒明顯的傷痕,有沒有可能是中毒死的?”姜所追問道。
“也有可能,”老朱想了想,接著道:“不過我還是覺得像是電死的。”
正說著,外面傳來婦女的哭訴聲。
二人走出巷子一看,只見一個四十七八歲的中年婦女在跟民警糾纏。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我婆婆死了法事做不成也就罷了,你們公安還來搗亂,你們講不講理?”
“你別激動,我們只是了解下情況!”
“我婆婆怎么死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哪個不曉得?去過人民醫院,在人民醫院整整住了三十二天院,也去過濱江腫瘤醫院,還去過東海的大醫院。她要去哪兒看病我們就送她去哪兒看,為了幫她看病我可以說是傾家蕩產!我這個兒媳婦做到這個份兒還想怎么樣,你們問她怎么死的到底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我害死的?”
“公安同志,這個我可以證明,我弟妹對我母親是真孝順,送我母親去這兒去那兒看,沒日沒夜的服侍。這些年都虧了她,就算親生女兒都做不到她這樣。相比之下,我這個兒子反而有點不孝順。”
“公安同志,我和我家老徐一直在東海,老太太全是秋蘭照應的。再說老太太已經有半年不能下床了,這是壽終正寢,對老太太來說真是解脫,你們肯定誤會了。”
徐家老大和老大的愛人忙不迭幫弟妹解釋。
老二媳婦王秋蘭感動得淚流滿面,撲到嫂子懷里嚎啕大哭:“嫂子,有你這句話,我這些年的苦也算沒白吃。”
“秋蘭,沒事,別哭。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最清楚,我們可以幫你證明,這么多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都可以幫你證明。”
“嗯,我不哭。”
王秋蘭嘴上說不哭,可事實上哭得更厲害,哭著哭著竟暈過去了。
眾人嚇一跳,姜所也嚇壞了,急忙讓司機開警車送王秋蘭去鎮衛生院,讓徐家老大的愛人和王秋蘭沒過門的兒媳婦跟車去醫院照看。
朱寶根突然有些后悔給小魚打那個電話,如果老太太真是病死的,之前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冤枉了人家,還讓人家連喪事都辦得不順利。可想到老太太的死狀,又覺得自己沒做錯。
姜所知道老朱以前只是個職工,并非法醫。
剛才發生的一切,讓他覺得老朱的判斷很可能有問題,找徐家人收回死亡證明的念頭隨之飛到九霄云外,心想長航分局的梁小余馬上到,把事情搞成這樣,等會兒看梁小余怎么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