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殘陽,晚照。
四人在縣衙后堂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段思明手持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笑著對那位輕年道:“這位兄臺,請問如何稱呼?”
輕年不卑不亢的道:“在下姓寇名準,字平仲,現任邕州通判。”
段思明略一思忖,隨即問道:“本王聽說昔年中原有位狀元公,名喚寇湘,可謂一介名士。他不僅博古擅文,還隨神探和凝學過驗尸之道,不知兄臺是否認識此人?”
寇準微微嘆了口氣,“唉,不瞞段王爺,寇湘正是家父。可惜在下年幼時家父便已辭世,不然定為王爺引見。”
段思明聞言眼睛突然亮了,像是見到救星一樣。他起身向寇準深施一禮,高興的道:“這下本王終于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待劉老漢與姜山的案子一了,本王就可以回大理嘍!”
慕容云瑤和侯仁寶都聽得云里霧里,寇準卻只是微微一笑,起身還了一禮,沒有做聲。
慕容云瑤以為段思明定是因為討厭自己,才急于離開清平縣,不由冷笑道:“不就是回你那個破山莊嘛,有什么好得意的!”隨即又道:“也是啊!若是大理的漂亮姑娘都被其他男人挑走了,那你的春秋黃粱大美夢就做不成了!王爺要是真娶了一百位丑女做妃,就只剩下做惡夢的份兒嘍!”
段思明氣得用手點指慕容云瑤道:“呸呸,你個烏鴉嘴!你……你敢詛咒本王爺,本王爺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唯怕此生娶丑妻!若是不幸被你詛咒成真,本王爺饒不了你!”
慕容云瑤見狀笑道:“王爺何必生氣!不如和本姑娘一道去汴梁玩玩,本姑娘順便介紹大宋的王爺與你認識。他府中的美女可多得是,隨便王爺挑選,不知你意下如何呀?”
段思明不忿的道:“早聽說八王趙德芳風流成性,卻不料竟如此荒淫無度。想我堂堂大理王爺、朝中棟梁,焉能做此等無德無品之事!倘若宋國姑娘都似你這般令人討厭,即便長得再美本王也沒興趣,我恨不得現在就回大理!”
慕容云瑤冷冷一笑,伸手揪住段思明的耳朵,兇巴巴的道:“你說誰討厭?信不信本姑娘把你的耳朵擰下來,讓你變成獨耳王爺,看哪個姑娘愿意嫁你!”
“不要啊!”段思明用力掙脫了慕容云瑤,躲到寇準身后,驚慌的道:“寇兄,這個臭丫頭最聽你的話,你一定要救救本王啊!待本王回大理后,一定讓官家寫舉薦信給大宋皇帝趙光義,定叫你飛黃騰達!”
慕容云瑤見狀快步沖向段思明,口中大喊道:“姓段的,今日就是兩國皇帝親臨,也休想讓我放過你!”
侯仁寶見狀急忙岔開話題,笑道:“慕容姑娘,段王爺方才說劉老漢與姜山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姑娘知道的話,還望不吝賜教,本州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慕容云瑤聞言立時嚴肅起來,重新坐回椅子上,把三個月來她所經歷的怪事都原原本本的對三人講了一遍,關于山洞中的那番奇遇,慕容云瑤覺得和清平縣的案子關系不大,便如蜻蜓點水般言到即止。她把側重點放在混沌教上,把發生的一切和心中的疑問都說了出來。
侯仁寶和寇準起初還很淡定,可越聽就越發心驚,聽到后來兩人的臉色都變得陰沉無比,宛如暴風驟雨前天上濃到化不開的烏云。
直到慕容云瑤講完,兩人都默然不語,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半晌侯仁寶才道:“此事看來非同小可,若非本州恰巧私訪至此,險些要誤了大事!”
寇準頷首道:“侯大人,事不宜遲,下官這就去檢驗劉老漢一家的尸身,爭取在上面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侯仁寶不假思索的道:“寇賢弟的驗尸之法,不亞于昔年的和凝,賢弟若是親自前往,相信定會有所發現。”
段思明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哪經歷過這種事情,此時坐在一旁,滿腦子都是一群蒼蠅圍繞著幾具腐敗發臭的尸體嗡嗡作響,甚至有些已在死者的口鼻中安了家的畫面,此時他無比痛恨自己超常的想象力,不由干嘔起來。
寇準剛要起身,見段思明突然干嘔不止,不禁停下腳步,“段王爺,你身體不舒服?”
不待段思明答話,慕容云瑤搶先笑道:“平仲哥哥,這個人腦子不太正常,你不用管他。你快去快回,回來前記得多洗幾次手,不然我也會吐的!”寇準笑著點點頭,這才緩步出了后堂。
寇準一去便是幾個時辰,直到二更天,他才拖著疲倦身影返回后堂,手中還拿著一本薄冊子。他走時面色就十分凝重,此刻愈發凝重了幾分,似乎心中得出了令他無法從容應對的答案。
段思明見寇準回來了,本能的又嘔了起來,還未待他嘔出聲,就被慕容云瑤背后一掌拍了回去。侯仁寶卻起身迎了過去,把寇準攙到椅子上坐好,待他體力恢復一些,侯仁寶才鄭重的問道:“寇賢弟,結果如何?”
寇準把手中的冊子遞給侯仁寶,道:“那些尸體我已驗過,正如慕容姑娘所言,死者都是瞎子,他們極有可能是混沌教的信眾。混沌教有意布此疑陣陷害大理王室,無疑是想挑起兩國紛爭。而兩國一旦交戰他們就會伺機南下,傾力進入大理傳教。即使計謀失敗,他們也無懼同時接受兩國的夾擊。所以下官認為,混沌教能有如此強悍的實力,幕后之人來頭一定不小。若想真正勘破此案,緝拿幕后主使,僅憑我們邕州一地的兵力,未必能夠做到!”
侯仁寶一怔道:“難道混沌教背后會有第三國勢力?寇賢弟,你的意思是說,真正的幕后主使可能是瞿越?瞿越若真想借此混亂之機入侵大宋,愚兄就必須寫封書信上達圣聽,好讓官家早做防范,并為我們增派精兵強將。”
寇準搖頭嘆息道:“侯大人,如今圣上御駕親征北漢,已把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放在了北方,不可能再分兵西南抵御瞿越,一切只能靠我們自己去面對。”
侯仁寶想了想,無奈的道:“是啊,如今時局紛亂,李繼遷已趁宋漢交戰之際稱霸西北,官家尚且無力分兵抵抗,又怎會對表面和平的瞿越用武?如果一切都如寇賢弟所料,只怕大宋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啊!”
段思明一笑道:“喂,你們真當本王是空氣嗎!難道忘了本王可是大理王室?你們竟當著我的面泄露宋國機密,就不怕我回去告知官家,趁宋國后方空虛之際發兵攻打你們?到時候幾方聯手,你們宋國可真就要完了!”
“你敢!”慕容云瑤一邊活動手腕,一邊目光兇狠的斜睨著段思明,一字一頓的道:“我父親戎馬一生,才助太祖打下這大宋的錦繡江山,你若敢對大宋動歪念頭,本姑娘現在就要了你的腦袋!”
段思明不滿的道:“本王只是開個玩笑而已,瞧你那兇巴巴的樣子,你還想把本王嚇死不成,那官家可真要出兵為本王報仇了!”
慕容云瑤冷哼一聲,不再理段思明。她看向寇準道:“平仲哥哥,你們說的那些時局和天下大事我都聽不懂,只希望你能把我經歷的這些事解釋清楚。”
寇準略一思忖,悠悠的道:“慕容姑娘,四無怪叟這個名號之前從未在江湖上出現過,他的事我知之甚少,不宜妄加揣度。但混沌教的意圖我卻已基本明了。起初只因你答應幫阿念尋找姐姐而惹怒了混沌教,他們只想殺你滅口。可后來通靈峽一戰后,你就徹底被混沌教的人利用了。”
慕容云瑤驚道:“什么!我被邪教利用了?”
寇準微微頷首,“是的。通靈峽附近只有清平縣這一個村鎮,你一路行來勢必又渴又餓,他們事先已算定你會來此歇腳。你既能幫素不相識的阿念救姐姐,那么一定不會去叨擾貧苦的農家,而清平縣內距離通靈峽最近的富戶,就極有可能成為你的落腳點。所以他們趁你趕到之前,偽造了這起所謂的滅門慘案,就是等著你去親眼目睹這一切,好借你的手殺了段王爺,從而挑起事端!”
慕容云瑤連連點頭,道:“平仲哥哥,你所言有理,可他們是如何料定我一定會去姜山家呢?”
寇準不假思索的道:“因為你是女人,女人都難免好奇心重,所以他們料定你一定會去鄰居家一問究竟。你果真按照他們所想去了鄰家,于是就順理成章的見到了早已在那里等待你的姜山,并聽了他編造的那個謀財害命的故事。”
慕容云瑤有些不解的道:“平仲哥哥,你說的這些我都相信,但我想不通天下高手那么多,他們為何偏偏選中我?”
寇準似乎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解釋道:“你能為萍水相逢的阿念千里追兇,說明你心存俠義,敢打抱不平。他們又誤以為是你血洗了通靈峽,不但證明你的實力驚人,而且武功招式千變萬化,極難查出門派師承。如果段王爺死于你手,那么大理就會同時出兵討伐各大門派,他們就可趁亂從中漁利。故此在他們心中你就成了殺死段思明,劫走五寶金龍的最佳人選。”
慕容云瑤似乎被寇準的一系列推論震驚了,段思明也憤怒的一拍桌子道:“如果他們的計策真的實現了,那么大理短期內將失去與混沌教談判的可能,混沌教便可毫無阻礙的進入大理傳教,甚至最終將推翻大理,將政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沒想到多聞竟如此卑鄙、歹毒,本王不殺他誓不為人!”
寇準忙勸道:“王爺息怒,您若莽撞行事,就正中了他們的下懷。”
段思明詫異的道:“寇兄不會是想說,此事與多聞無關吧?可混沌教中除了多聞外,能有如此智謀與膽魄之人,就只有混沌教教主司馬無明了!”
寇準想了想,點頭道:“聽聞司馬無明與多聞大祭酒不和已久,但他顧忌多聞大祭酒在教中的的威勢,故此不敢直接反對他不進大理傳教的提議,只好借慕容姑娘的刀來實現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慕容云瑤聽完寇準的一番話,對混沌教的陰謀已領悟了七八分,笑著對段思明道:“姓段的,看來我還真是冤枉你了!待本姑娘回到汴梁后,一定讓八王千歲在府中挑選一位絕色美人送與你做妃,也好算作對你的補償!”
段思明忙道:“還是算了吧,你送的美人,本王可無福消受!說不定也是一只愛戲耍人的母老虎呢!”
慕容云瑤斜睨段思明一眼,“姓段的,本姑娘若真是老虎,你還能活到現在!”她說完一張嘴就要撲向段思明,段思明忙又跑到寇準身后躲了起來。
侯仁寶看著兩人笑了笑,一指天色道:“清平縣沒有館驛,也沒有像樣的客棧,只好委屈段王爺和慕容姑娘在縣衙將就一晚了。清平縣未來數月會極不太平,為防你們卷入不必要的紛爭之中,明早本官便親自送二位離開邕州。”
慕容云瑤和段思明聞言臉色略顯凝重,不約而同的點點頭。慕容云瑤擔憂的望向寇準,道:“平仲哥哥,你千萬保重,剿滅混沌教、保衛邕州固然好,可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呀!”
寇準毅然的道:“寇某身為大宋命官,為了萬千黎庶縱死無悔!”他說完轉而一笑道:“不過請慕容姑娘放心,憑我與侯大人想抵擋混沌教也并非難事,我們定會安然無恙的。”
侯仁寶微微頷首,隨后朝外面大聲喊道:“陶容,給兩位上賓準備客房,若敢怠慢提頭來見!”隨著他的話音,陶容一臉痛苦的走進后堂,帶著慕容云瑤和段思明緩步向堂外走去,三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盡頭。
寇準與侯仁寶見他們走了,臉色都變得有些陰沉。他們四目相對,許久都一言不發,目光中滿是山雨欲來前的沉郁。
次日,清晨。
慕容云瑤悠悠轉醒,她望望窗外的天色,隨后穿好衣服走出后堂。她深知邕州數月甚至數年內將再無寧靜,風雨前最后的平靜不該因為自己的離去而被打擾,所以她未與侯、寇二人辭行,一個人悄悄離開了縣衙。
她才走出縣衙大門,迎面便撞到了段思明。段思明此刻正一個人望著天空,目光中滿是不舍與無奈,一滴晶瑩的淚花從他眼角不知不覺間流淌下來。
慕容云瑤與他相交數日,從未見過他這副神情,一時呆住了。良久,她才回過神,道:“喂,姓段的,誰欺負你了?你告訴本姑娘,我一定幫你收拾他!”
段思明聽見她的聲音,忙一把擦干眼角的淚水,笑道:“開什么玩笑,這天下除了你以外,哪還有人敢欺負本王?活膩了不成?”
慕容云瑤指指他的手道:“既然沒人欺負你,那你剛才為何落淚?莫非是舍不得本姑娘回汴梁?”
段思明滿不在乎的道:“舍不得你走?你想得倒美,本王恨不得你早點兒走,走得越遠越好!你走了,這個世界就清凈了,就再也沒人能欺負本王了!”
慕容云瑤聞言朝他揮揮手,嬌笑道:“既然你那么討厭我,那本姑娘真的走嘍!”她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向大街盡頭走去,段思明見她真的走了有些欲言又止,但終是壓抑住了自己內心的情緒,默默的望著她的背影愈行愈遠。
段思明本以為她從此會永遠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誰料慕容云瑤卻忽然回身大聲道:“姓段的,你雖然討厭我,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隨時歡迎你到汴梁做客哦!”
“哼,不去!”段思明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道:“本王可是皇親國戚,去了汴梁后,萬一被趙光義抓了做人質怎么辦?再說了,本王這么討厭你,一輩子見不到你才好呢!”
慕容云瑤嘴角微微翹起,又朝他揮了揮手,徑直向東北方向進發。段思明也故作灑脫的轉過身,從容優雅的向大理而去。長街再次變得冷冷清清,唯余幾只早鶯婉轉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