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大會第三日,也是比武最后一日。
宋游今天沒去山腰上的亭臺了,而是應吳女俠盛情相邀,與她一同去燕仙臺中間觀賞,就是陰陽魚圖的最邊上,西山派專屬的位置。江湖高手比武就在前面的陰陽圖中,這個位置不僅看得清楚,有時拳風劍氣都能擦著頭皮掠過。
西山派來了數十人,都是門中好手。
逸州流行道教,西山派也與青成山幾座道觀交好,宋游是道人,又是逸州老鄉,西山派的掌門和吳女俠的師父也來與他說了幾句話,聊了些有關青成山和山上道觀的事情,便也去坐著了。
這里沒有幾張椅子,多是各大門派的掌門長老和其他身份尊貴之人在坐,其余人靠后的就站著,靠前的就席地而坐,反正也不講究。
吳女俠坐在最前邊的地上,盤膝而坐,宋游作為她請來的客人,便與她坐在一起。
一只三花貓乖巧蹲坐,梳著毛發。
身后隱隱聽見有人在談論:
“看!又有只燕子!”
“一直都只有一只,怕還是昨天前天那只吧?只是今天又來了。”
“這燕子怕也不一般。”
“我猜也是……”
宋游聞言也抬頭看了一眼。
今天又是一個陰天,天空像是有人用刷子蘸了淡水隨便刷了幾筆,是深深淺淺、雜亂無章的灰,有只黑白相間的燕子在這幅畫上亂飛,天空因它而活了過來,當真是點睛之處。
宋游笑了笑,繼續看前邊比斗。
今日果然要比昨日前日更精彩,上臺比斗的都是各大門派的好手,不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也有些沒有門派但身手很好的,據吳女俠說多半是有官家或軍中的背景,隱去了真實來歷來湊熱鬧的。
這里也真的很近,每次中間之人比斗,宋游和貓都擔心會誤傷到自己,還好大家都有分寸,出了那陰陽魚圖便是告負,也不愿輕易出去。
怕他看不出門道,吳女俠一直小聲與他說話,將江湖人和逸州人的熱情灑脫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位是金刀門的長老,一把寬背刀用得出神入化,當年也是贏得了整個江湖的尊重。現在年紀大了,體力反應不比年輕時,但與人比斗的經驗卻更豐富了,算起來怕是又有精進。對面這人名為舒一凡,不知來歷,但這三日數他上場最多,目前還沒輸過。我看他這一手劍法,江湖年輕一代怕是很難找到對手咯。”
宋游隨之看向前邊。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可有時候看門道不見得有看熱鬧有趣。
他就看個熱鬧。
不過卻也回道:“方才也有位年輕人,我看他武藝也很不錯,聽你說,是江湖第一大門派的弟子。”
“云鶴門的席異己?”
“對。”
宋游點了點頭,又看向前邊那位年輕劍客:“他倆如何?”
“云鶴門,江湖之恥。”
吳女俠將聲音放得極低極低。
“哦?”
“就好比那個席異己,你看他當時贏得輕松,其實都是挑的軟柿子捏,好顯得自己厲害。”
“原來如此。”
“懶得說他。”
“那臺上這二位呢?”
“不好說。”
吳女俠瞄著前邊:“年輕人勝在反應快,體力好,爆發強,耐久也好。中年之后,反應體力都有下降,不過經驗豐富,功夫純熟。以我看來這二位之間大概是四六之分,金刀門長老占四。”
“厲害厲害……”
話剛落地,臺上兩人便見了禮,動起手來。
一時只見一刀一劍磕得叮當響,兩人身法都很好,動作看得人眼花繚亂。持刀的長老勢大力沉,每一刀都有劈山斷河之勢,又連綿不絕,持劍的男子身法如電,好似天上那只燕子一般輕靈,可劍鋒每到,又是同樣的凌厲。
外頭的江湖人喝彩連連。
只是與吳女俠所說不同的是,沒有多久,那名年輕劍客便已占據了上風。
“當!”
刀劍再一次碰撞。
卻是那劍客取了一巧勁,長劍將刀客手中金刀一挑,沉重的刀頓時飛出手去,竟然被挑飛出了數丈之高,在空中旋轉著飛向外圍,甚至驚擾到了那只就從旁邊掠過的燕子。
“喔!”
一群江湖人連忙避開。
而金刀呼呼作響,從上升轉為下落,看那樣子,落地之處正是宋游和吳女俠坐的位置。
“刷!”
吳女俠瞬間起身,想抽刀去接。
年輕劍客亦持劍而來,直接出了陰陽魚圖,想過來打掉這把刀。
卻不料有一道身影比他們更快。
是那剛剛才與金刀擦肩而過的燕子,許是受了驚擾,失了方向,不知為何它又閃電般的繞了回來,燕子的迅捷輕靈一時展露無遺。可當它重重的撞在那柄金刀之上,卻又硬生生將之撞得偏了方向。
“……”
金刀落向了西山派的掌門。
掌門雖只坐在竹椅上不動,卻是隨手一接,便穩穩將之接住,又抬頭瞄了眼那只重新飛穩的燕子,便笑瞇瞇的將刀扔回給金刀門的長老:
“不比當年了啊。”
金刀門的長老接過刀,面色有些不好看,卻也笑著連連搖頭:“確實老了,比不上現在的年輕人了。”
而那劍客只抱劍行禮。
外邊看客一層又一層,要么驚訝于那看似巧合的燕子撞刀,要么驚訝于曾經江湖上的一代高手就這么輕易敗給了一不知名的年輕劍客,卻是少有人注意到下方的道人抬頭向天空拱手,與那燕子道了聲謝。
雖然其實是用不著的。
“不用擔心。”
吳女俠對宋游說道:“就算沒有這燕子,那刀也不可能落到你的頭上。”
“自然。”
“看,那人還不下去。”
吳女俠一邊說道,一邊又抬頭看了眼。
心里知曉這件事也許并非巧合,可這天下奇人奇事多了去了,行走江湖也見了不少,旁邊那只貓還會吐火呢,交情尚淺,何必事事相問。
于是很快便又看向前邊了。
那年輕劍客贏了一局,仍舊沒有下場,而是繼續抱劍請問四方,還想找人討教。
語氣雖然客氣,不掩劍上鋒芒。
果然已無人再愿意和他打了。
“一般年輕人和年輕人切磋,前輩和前輩切磋,像是剛才,金刀門的前輩上臺,我們這些小輩是不能跑上去的。除非前輩點名要你來。不然我們去了回來要挨長輩的罵。那人不講規矩。”吳女俠小聲說,“現在年輕的沒人敢和他打,怕輸,前輩也不愿意,更怕輸。”
“拳怕少壯啊。”
宋游打量一圈四周之人。
這是個有靈氣的世界,人人皆有靈性,因此哪怕是不修道法,江湖人一生練武,打磨體魄,精煉氣血,也能有所成就。不過上了年紀后,氣血和體力依然會逐漸消退,只是不如前世差別大,據吳女俠所說,中年武人和青年武人應該差別不大,各有優勢,說明消退得不算明顯,能夠被增長的經驗技巧追上,不過到了晚年,還是不能和年輕人比。
只是晚年又有晚年的規矩了。
大晏江湖,敬重前輩。
那年輕劍客只得無奈離場。
隨后又有兩名江湖人上場對戰,吳女俠仍舊替他講解,宋游認認真真聽著,總覺得她講的比臺上兩人打得還要精彩幾分。
漸漸地也到了散場的時候。
沒有什么最強高手出來對戰一局,好畫上一個精彩的句號,只是時間到了,自然就結束了柳江大會的比武環節。
據吳女俠所說,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基本也都是各有勝負,甚至有些互相克制,真要打起來,還取決于當時的狀態、發揮,甚至是運氣,所以很難有公認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二之說。
而且江湖高手們都各有勢力、各有地盤,或是逸州或是栩州,或是南方或是北方,北方人很難承認自己這邊有名的大俠不如南方,南方人也絕不會認可自己從小聽到大的前輩不如北方的人,大抵就是如此。
還有些盛名在外的,其實不太行,只是大家都是江湖名人,到了這一級,家大業大,要考慮的東西多了,互相還得來往,也很少去揭穿。
也有許多江湖名人不靠武力,靠財力與品行。
例如某沙公,便是樂善好施,義字當先,但凡有江湖人去投靠他,必好吃好喝款待,但凡江湖人有難處找到他,必竭力相助,有傷治傷有病治病,還親自給你煎藥喝,就是你從他家門口路過,去敲一敲門,哪怕素不相識,哪怕在江湖上只是一無名小卒,他都待伱如座上賓,臨走之時還備好盤纏把你送出十里遠,在江湖上比許多大派掌門還受人尊敬。
這何嘗不是世界的一面呢?
其實宋游覺得這些比比武更有意思。
“大會結束了,我和三花娘娘也該走了,多謝女俠的邀請和講解,也算讓在下窺得了一些江湖門道,受益匪淺。”宋游站起來與她行禮。
“都說很多遍了,江湖中人,相逢即是相識,有緣可比故交,何況你我好幾次遇到,也是難得,就不要再這么客氣了。”
“下次一定。”
“你住在哪里來著?”
“城外道觀。”
“那也挺好,肯定比城里住得好。”
“確實清凈。”
“你們何時離開安清呢?”
“過幾日吧。”
“下一程往哪里走?”
“先游一遍栩州。”宋游老實答道,“至于再之后,說來慚愧,還未仔細想過。”
“灑脫!走一程算一程!”
“吳女俠呢?要回逸州了么?”
“柳江大會還沒完呢,還要過幾天。不過我明后天就走了,因為我不回逸州,不和我師父他們一路。嘿嘿,反正我們兩個的緣分也差不多就到這里了。”吳女俠說著咧嘴一笑,“不過江湖之事本就是不斷的相聚和別離,都很正常,就不要學文人那般唧唧歪歪了。”
“女俠亦是灑脫之人。”
“今晚跟我們一起去吃頓好飯?”
“不是在下不愿,實在是今晚不便。”
“咋個啦?”
“昨日雨后初晴,觀中道友上山尋找菌子,居然真撿到不少。今早出門時便與我說好,叫我早些回去吃菌子。”宋游露出歉意之色,“若我不回去他們怕是要在觀中苦等,這段時間承蒙觀主和道友們好生招待,我又怎能如此叫人失望。”
“應該的。”
“可改日再會。”
“那你明天來城中找我,明天中午來,我住北城門旁邊的旅店,我請你吃肉喝酒,算與你道別。”吳女俠不含糊,隨口就安排下來,“吃喝完這一頓后,再一出門,江湖之大,估計你我就再也見不到了。”
“一定來。”
“回吧。”
吳女俠擺了擺手,真當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