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縣外,傅家田莊。
一間竹舍緊靠農田,上推的窗,被木桿撐到了最大,春風春光都好進來。
窗外山頭千百座,重疊成畫。
窗內一名書生懶散的坐著,桌上筆墨書硯一樣不少,還有一堆草紙,有的被鎮紙壓住,有的就隨意的鋪在桌上,上邊都寫滿了小字,那春風便將墨香鋪滿了全屋,聞著也心醉。
旁邊竹簍中不乏紙團。
書生拿起最近寫的幾張,放在眼前細細的看,不時涂改,不時思索。
念平縣有螳螂吃人影子的傳聞,當地民眾遇到螳螂都繞著走,尤其是艷陽天時。聽說新上任的縣官不信,一日外出巡查,在田間小坐,便真的被一只螳螂將影子吃掉了,發現時已吃了一半,現在縣官無論何時出門,太陽多大,都只剩一半的影子。
書生特地去拜訪了,不是謠傳。
柳江邊上還有一縣,當地人要想學會游泳,并不下河,而是在夏天去捉一種蜻蜓,用蜻蜓去咬小孩的肚臍眼,咬了之后自然就會游泳了。
經詢問,當地人都是這樣學會游泳的。
書生去年也去捉了這種蜻蜓,用來咬了表弟的肚臍,再把表弟推進江里,不知是安清的蜻蜓不對還是表弟已經不是孩童了,并沒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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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地,這些也都要記進書中。
不時推敲改掉幾個字。
看著看著,書生又想起了今年剛開年時在柳江上的相遇,一時不禁露出笑意。
自己聽過、記下的故事雖多,個個都有神奇妙趣之處,可哪里又比得上與那位小先生的相遇呢?
跨越千山萬水,尋訪道觀而不得。
踏上回程之路,巧遇真人而不識。
真是巧妙,妙不可言。
而想起那位先生出塵的風采,與他船上幾日相處的愉快,還有他對自己的激勵肯定,書生更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實在很難不將之記下來。
心中糾結片刻,終于提筆。
蘸了墨汁,又懸筆沉思,該如何行文、如何措辭,才能不埋沒了江上的這場緣分。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春風吹進來的滿是菜花甜香,使人心靜,可它又吹動桌上的草紙和書頁,將之翻得嘩嘩響,又使人無奈,明明不識字,何事亂翻書。
轉念之間,書生又一想——
也許是高人有感,托清風前來問訊。
也許是這天地之間的孤魂小鬼也喜歡自己寫的這些故事,迫不及待要湊進來翻看。
書生露出笑意,倒也收了筆。
紙上已寫得滿滿當當,粗讀一遍,只覺文美字也美,行云流水,淡然之間有妙趣,妙趣之間又有仙氣,實在喜歡得不得了。
便只差一個題目了。
書生默默思索著。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
“表兄……”
是自己表弟的聲音。
書生扭頭看去,卻是眉頭緊皺。
倒不是怕一開門是幾個小鬼,學了自己表弟的聲音來哄騙自己,雖然也聽過、也寫過這類故事進書里,可要真遇見了,自己滿心坦然,便客客氣氣請他們飲一杯清茶好了。他怕的是自己一開門,除了表弟,還站著族中長輩和族塾老師,要把自己揪回家中或族塾里去。
這里不過一間田舍,因其遠離族屋和風景甚好,被他用作書房而已。
這年頭寫雜書終究不光彩。
倒也不是不行。要是自己三四十歲再寫,定是無人再說自己了。等五六十歲再寫,能說自己的怕是早就不在了,要是還能來說自己,自己正好把他們寫進自己的故事里。可現在也才二十多歲,族人還是希望他能好好讀書,考取功名。
像那位先生一樣超然世外、不受世俗眼光約束的人終究是少數。
不然怎么是高人呢?
“表兄!”
外頭依然在敲門喊他。
“唉……”
書生收起草紙,起身去推門。
心想若是表弟帶了族中長輩或老師來,今年夏天就帶他去體驗一下螳螂吃影子的傳聞,也好為書中故事豐富更多細節。
“吱呀”
竹門一開,外頭只有一人。
表弟也已二十出頭了,站在外頭笑嘻嘻的看他:“我就知道你在這里!怎么這么久才來開門?難道私藏了嬌媚女鬼?”
“就你一人?”
“當然!不然呢?”
“你怎來了?”
“自然有事嘛!”
“今日我忙。”
“我是剛剛從城中回來,聽了一些事情,覺得伱肯定感興趣,特來說給你聽。”
“柳江大會結束了么?”
“還沒有呢。不過比武完了,也就沒多少熱鬧可看了,很多閑散的江湖人都各自散去了。只有江湖大派還留著,天天湊一起喝酒談事。”
“你聽說了什么事?”
“安清到凌波水路通了,你可知道?”
“嗯?怎么通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還沒聽說!”
“快快說來!”
“先倒一杯茶來……”
“倒屁!快點快點!”
“那水妖被一位路過的神仙給除了。”
“路過的神仙?哪路神仙?”
書生連忙搬來椅凳,和他坐下,緊盯著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反正最先發現那水妖死了、跑去城中通知城內官人的是一名牧童。牧童說是一位帶著棗紅馬和一只三花貓、用一副年輕人的模樣云游塵世的神仙,嘖嘖,那神仙水都沒沾一下,也不見什么仙法,那江水就開了,咕嚕咕嚕冒泡,水妖就浮了上來。”
“什么?”
“怎么了?”
“你再說一遍。”
“表兄莫急……”
表弟笑加加的,還不知道自己影子此時有多危險,只與他從頭說來。
書生聽完,卻怔了許久。
一時想起了自己聽說過的那幾個與伏龍觀有關的故事,一時又想起了那位先生的超然風采,隱于世外仙山,行走人間隨手降妖除魔,只與有緣之人因緣際會,無緣之人即使走到門前,找遍整座山也找不見,這陰陽山如何不是仙山,山中之人又如何不是仙人呢?
自己又有新的東西可寫了。
然而此時并不想寫,他只想坐一會兒,好好品味新得的故事和之前那場相遇。
寫書之人的第一個讀者是自己。
卻不知那位先生此時又云游到了何處、又在做些什么。
離平州地界還有二百里。
宋游躺在一處山頭上。
山上土質挺不錯,這一塊土種滿了豌豆,長得密密麻麻,一點空隙都看不見,遠遠看去,像是一塊綠色的毯子。
這個時候豌豆還沒有成熟,但也已經結出了果,長到了比綠豆稍大的大小,正好可以生吃。
摘一片豆莢,取出豌豆,放進嘴里,非常嫩非常清爽,帶著絲絲甜味。
宋游以前也常這么吃。
在伏龍觀的時候,是自己種的豌豆,自然隨便折騰。前世小的時候,則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與同學一起跑到別人的豌豆地里躺著吃,仗著大人對小孩的寬容放肆胡鬧
現在勉強也算偷吃。
只不過吃了是要還的。
相同的是,無論前世今生,無論過去現在,這一刻都很平靜。
躺著往天上看,滿眼都是藍天與白云,清風就從面前吹過,帶來豌豆苗的清香氣,一只燕子在藍天上自由的飛。
只覺內心自由、安靜而美好。
就如那句話所說——
我仰面躺在世上,無需房屋,無需帳篷,那么自由,沒有憂慮,我的生命值得這般時刻。
宋游又取了一片豆莢來撥開。
嘴中又多幾分清甜的味道。
“悉悉索索……”
身旁的三花貓在爬動,左嗅嗅右嗅嗅,上看下看,有時跳起來,去撲地里的小蝶兒。
這種小蝶兒只有指甲蓋那么大,是藍紫色的,很難捉到。若是捉到了,她就會把它叼到馬兒旁邊,全部裝進布兜里邊,等下拿來喂燕子。
她覺得那只燕子總是害怕她。
道士說燕子就是會害怕貓。
于是她這一路走來都沒有捉過鳥兒來吃,好幾次很輕松就能捉到的,她都忍住了,放跑了,可那燕子還是害怕她,不肯和她站一起。她想也許她捉些蟲子來給他吃,討好一下他,也許就好了。
對此宋游也不管,任她去玩。
“呼……”
燕子低空掠過,留下一句:
“先生,來人了。”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婦人聲音響起:
“哪來的賊!?”
宋游立馬從土埂上直起身來。
只見一名皮膚被曬得黑黃的婦人從山下小路走了上來,直盯著土中的人,緊張又氣憤。
見是一名道人,她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舊很生氣。
“你是誰?可是在偷吃我的豌豆?”
倒真像是前世小時候在山上偷吃人家豌豆被大人發現了。
可終究不是那時候了。
“大嫂莫慌。”
宋游只笑吟吟的起來,拍掉衣服上的泥土草屑,對著土邊伸手一指,立馬便有點點光澤落下,如星如雨,落入手指之處。
隨即才拱手:
“在下逸州靈泉縣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經此處,借大嫂些許豌豆解解饞。不過在下絕非偷吃,此地豌豆最多一夜,就會重新長回來,說不得還要比原先更多些,大嫂請看便是。”
“你……”
婦人頓時被嚇住了,不知說什么。
“在下告辭。”
宋游向她拱了拱手,便往山下走去。
三花貓繼續撲騰兩下,努力捉著蝴蝶,扭頭一看,見他走了,她又戀戀不舍的盯了眼蝴蝶,便也扭頭跑去追他。棗紅馬默默邁開步子,天上燕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優雅的曲線,也都隨他而去。
小路巴茅叢生,沒走多遠,幾道身影就被擋住見不到了,只剩馬兒的鈴鐺聲還在山間隱隱傳來,已辨不清方向。
婦人呆呆看著,睜大眼睛。
過了好久,才一拍腿。
“哎呀!”
這怕是遇到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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