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傍晚,天光是昏黃的。
又暗,又黃。
主人家門口有個池塘,里面養著有魚,今日便去捉了魚來,又取了臘腸臘肉,去鄰居家借了些菜,婦人們便在灶屋里忙碌著。
男主人則在堂屋之中招待客人。
包括從隔壁村請來的老先生,自發前來幫忙的親戚鄰居,以及順路帶了娃兒魂魄回來的小先生。
主要是兩位先生。
“我家娃兒遭了這一場難,也不知道對以后的事有沒有影響。”
主人家看向宋游和老先生。
其他人都聚精會神的聽。
有趣的是,有些鄰居家的小孩兒也來了,默不作聲的倚靠在門口,悄悄盯著里邊,這種玄乎的神鬼之事好似天生對他們有極大的吸引力。
老先生卻瞄向宋游,一時不敢先開口。
宋游也瞄向老先生。
屋中一時沒有人說話,沉默片刻。
“實不相瞞。”宋游先開口了,姿態放得很低,“在下一直都在山上清修,去年才下山游歷,何況年紀不大,這類事情實在見得不多,今日也是運氣好遇上令郎的魂魄,巧合而已。老先生才是有經驗的人,主人家只問老先生就是。”
主人家便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斟酌了下,這才開口:
“這種事情,肯定對娃兒身體不好,之后一段時間要好好養養,切記不能再受驚嚇。至于以后怎么樣,我也說不準,要看養得怎么樣。”
明明說的也是實話,并非亂說,可在這位明顯有真道行的小先生面前,莫名的就是忍不住心虛,說完之后,還要悄悄看他。
昏暗中只見得他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好像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樣子。
“最主要的呀。”老先生繼續說,“是你們要搞清楚,小娃兒到底是怎么走了魂的,以后才好避免這種事情。”
“我們哪里知道……”
“好好想想,他是不是受了驚,要么是雞鳴狗叫,要么是突然的喊聲,要么是進了什么廟子,或者晚上不小心闖到了鬼。”
“那哪知道……”
主人家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前天他從外頭跑回來,一下子躺在床上,就喊不醒了。”
身邊人這才開始三言兩語說起來。
聲音一下子變得雜亂。
有人說村口那棵樹長了幾百年了,不知有多少人拜它做保保,怕是有靈性的,之前看見他家娃兒對著那棵樹撒尿,可能是惹到了它。
有人說小孩兒調皮,常往山里跑,怕是不小心遇見了成精的東西。
有人說之前村口誰家老人死了,就埋在對面坡上,前天正好是頭七,說不準是小孩兒早晚都在到處跑,不小心看到了。
有人說小孩兒瘋玩,最愛躲在暗處,從背后跳出來互相驚嚇。
宋游轉頭看了眼門外——
隔了幾塊田和一片堰塘,在昏暗天光中,隱約能看見對面山上有座新墳,招魂幡居然還插著,按著地方習俗,還系了鈴鐺。
此前路過時有風吹,叮當作響。
鈴鐺寄托著生人對亡人的思念和撫慰,于是還沒散去的鬼魂便被其吸引。在這黃昏之時,隱約可見淡淡一道影子,坐在山坡上出神,也許只是單純在聽風吹鈴鐺聲,也許在回味今生,一時不愿離去。
“小先生在看什么?”
身旁傳來主人家的詢問聲。
“沒什么。”
宋游收回目光,笑著答道:“現在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怎么不是!”
主人家只以為他是餓了,在變相提醒自己天都黑了怎么還不開飯,于是連忙又起身:“我去灶屋里催催,馬上就開飯了。”
宋游抿了抿嘴,又瞄了眼門外。
雖說那小孩兒確實因為這件事情差點走了魂魄,可其實也不過是一場偶然的相遇罷了,世間這樣的巧合并不多見,總之怪不了誰。
那只是一個普通的亡人,暫且滯留,再過兩天也就自然消失了。
說出來也沒別的好處。
不多時,便開飯了。
主人家煮了一鍋豆腐魚,炒了臘肉,切了香腸,此外煮了白米飯,自然比不得城里,可也是村野農戶費盡心力拿出來的一頓好飯了,比宋游一路上吃的冷饅頭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粗斗碗,大白飯。
米香四溢。
出乎他的意料,這鍋豆腐魚看似不怎么樣,像是隨便一煮,可卻內藏玄機——
居然是酸口的。
細細一品,酸味既不是醋,也不來自泡菜,而是取自梅干之類的果脯,吃起來很特殊,酸味濃郁,很容易把飯哄進肚子里。
宋游內心坦然,只隨意夾菜,大口刨飯,不夠就再添,一點不客氣。
對于好客的主人家來說,這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就是煮飯的婦人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面上有光。
“這魚真下飯!”
“土辦法,土辦法,我們這邊的人都這么做。”婦人滿面笑容,“酸咪咪的,光是湯都能吃一碗飯,是窮苦人家的辦法。”
“好手藝。”
“可不敢……”
主人家房屋不多,只騰出了一間。
宋游要和老先生睡一間房。
還好可以打個地鋪。
出門在外,這是避免不了的事。
也不可以太過嬌氣矯情。
可這種事說來奇妙——
起初心里雖然接受,并無抵觸,可多少也覺得有些不美,畢竟不如單間。但當進了屋子,一躺下來,便又很快覺得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即使老先生晚上呼嚕打得震天響,可也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罷了,甚至一點小事都談不上。細細回想,和沒進屋時的感受完全不同。
這樣的事還并不少——
必須要你到了它的當前,你才能看清它,才能知曉對它的真正感受。
可這種事又如何是能想明白的?又如何是能從別處學到的?卻是必須得自己親身體驗了,才能有所感悟,才能逐漸明悟。
細想也有妙處。
次日清早。
宋游醒得不早,正好趕上早飯。
雖是早飯,主人家也竭力準備得豐盛,又煮了魚,切了臘肉,油滋滋的。
山里的百姓才不管什么油不油膩,都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好東西,哪有油膩一說,只把能拿出來的都拿出來了,只希望能給客人吃好。
宋游道了聲謝,便開吃了。
昨晚的老先生也還在。
老先生倒是主動和他搭了話:“小先生可是要去平州的云頂山上尋仙?”
“老先生聽過?”
“聽人說過。”老先生雖然是在飯桌上,但說話時都會停下筷子清空嘴里東西,“聽人說那上面有神仙,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山上找,有些在朝里當大官的人也都去哩。”
“有找著的嗎?”
“要有緣才得行。”
“我也是慕名去看看。”宋游頓了一下,“聽說云頂山的風景也不錯。”
“高得很哩!”
“一天能爬上去嗎?”
“我沒爬過。”
老先生倒是回答得老實,隨即又說:“不知道云頂山好不好爬,但我聽說從這里去平州不太好走。”
“怎么說?”
“從這里過去,伱肯定是走祥樂縣進去是吧?”老先生眼睛如豆,直盯著宋游。
“嗯。”
宋游其實并不知道前邊是什么縣。
主人家也插不上嘴,只在旁邊聽著,以此漲些見識。
只聽老先生說:
“從祥樂縣進平州,那一段路難走得很,古時候打仗都不想走這條路,而且幾百里都是山,全是山,少有人煙。”老先生一頓,隨即放低聲音神神秘秘的對宋游說,“我知道你是有真道行的,比小老兒我厲害得多,但是那一段路啊,小老兒聽人說,妖精鬼怪多得很!你看啊,平常一條路久了沒人走,不消半年巴茅野草就生滿了,那邊的路卻一直不長,你說是誰在走?”
“多謝老先生……”
老先生無疑是一片好心。
這年頭確實有一些人有真道行,可有道行是一回事,不見得在這世上就橫行無忌了。就算道行再高,也只意味著他們有走夜路的本錢,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愿意走夜路。一條不好走的路,哪怕只是泥濘臟腳,也是惹人煩心的。
宋游不愿常走,不過偶爾走一下,卻還是愿意試一試的。
這時又聽老先生說:
“還沒請問小先生在哪處修行呢?”
“是晚輩失禮了。”宋游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在靈泉縣陰陽山。”
“怕是仙家洞府。”
“談不上,不敢當。”
“小先生那邊……可也有出現過小兒丟魂的事情?”
“也曾聽聞過。”
“那邊也是靠叫魂嗎?”
宋游停下想了想——
逸州其實也叫魂,只是喊法不同,細節不同,本質上是同一個道理。
只是老先生特地這么一問,特地給自己說了去平州的路之后才問,顯然并不是想知道自己那邊是不是也有叫魂這個土方法。
這類民間先生其實并不修靈法,不會法術,解決此類事情全靠一代代傳下來的經驗知識,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本領。可千萬別嫌棄。這類本領自然比不得正統法術厲害,可好學易得,簡單能用,也不知幫民間解決了多少事情,能稱一句功德無量。
逮得了耗子的貓,才是好貓。
于是宋游認認真真的想了想。
“在下見識不多,不過除了叫魂,倒確實聽說過家鄉有民間先生用另外的辦法。”
“可方便說來一聽?”
“不知此處可有小廟?山野閑神的不算,要朝廷正兒八經封過的。”
“他們村沒有,我們村也沒有。”
“縣里有么?”
“縣里有道觀佛寺,敬得有很多神。”
“那不行。”
“怎么個說法?”
“大神難求,找不得。野神不靠譜,有風險,也找不得。小神多是空像,也沒有用。最好找僅在一縣有名的地方神,朝廷封賞過的。”宋游對老先生說道,“我們靈泉縣便有先生這樣做,在村里邊給這位神靈搭個小廟,不用太大,三尺高即可,每逢過年過節就叫村民去拜拜,而先生自己卻是隔三差五就去上一炷香,每次多說幾句話,混個面熟,下次有事由他去求,會比普通村民方便得多。”
“這辦法……”
“這辦法要費些功夫,不過好處也有。養好之后,每次無論是走丟了魂,還是闖了小鬼,或是家中來了邪物妖怪,便無需做別的事了,只要去廟里上炷香,等對方顯靈了,就都能治了。”
宋游頓了一下:“而要是不靈……”
“不靈咋辦?”
“村民種地不易,香火哪能養閑神?”宋游笑瞇瞇的說道,“這種事還是該給神君老爺說明,想來神君老爺也會理解。”
“還是不靈呢?”
“給他砸了。”
隨口一句,擲地有聲。
旁聽的主人家頓時一驚。
老先生也吸了口氣,眼睛瞪圓了,隨即揪著胡子,卻又陷入了思索。
感謝“上善若水syr”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