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
宋游開門一看,是方才那位尼姑。
“怎么了師父?”
“你吃晚飯了嗎?”
“在下不餓,師父不必費心。”
“鍋里還有點稀粥,不嫌棄就給你打一碗來,你湊合湊合。”
“承蒙師父收留避雨,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勞累師父。”宋游恭恭敬敬說道。
“別嫌差就好。”
尼姑瞄了眼他房間里面,看他取出了淋濕的衣服、毛氈和毛毯鋪在地上,也沒有再幫他什么的意思,轉身便走入了黑暗中。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一手端了一個大斗碗,一手端了一個小粗碗。
“吃完放著就行。”
“多謝師父。”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雙手接過。
大斗碗里邊裝的是稀粥,雖然大碗,但是很清,端起來都要晃蕩。小粗碗里邊裝的是一碟腌菜,讓他覺得新奇的是,居然是腌的菜花,就是揪下來的小朵小朵的油菜花,在黑暗中隱約看得見一點金黃。
想來確實是她們今晚的晚飯。
光線越來越暗,宋游摸著黑吃。
第一次吃菜花做的腌菜,沒想到格外的酸香爽口,就連清粥也變得有滋有味起來。
宋游專心吃著,兩耳不聞窗外事。
三花貓則豎著耳朵,往隔壁看。
宋游也只偶爾掰一下她的頭。
這年頭道家宮觀也好,寺院庵舍也罷,都有不正經的。
至于多不正經算不正經,個人有個人的見解。
有些佛門寺院不專心修習佛法經義,跑去放高利貸,不遵守戒律,去找僧妻,去吃肉喝酒,美其名曰鉆籬菜、水梭花、般若湯之類的,有些人就覺得這些寺院或僧人不正經了。有些道家宮觀也不修習道教經義,跑去經商練武,與人爭斗,有些人就覺得這些宮觀或道人不正經了。
可還有更不正經的。
宮觀寺廟本是世外清修之地,遠離塵世,很多時候就變成了藏污納垢之所,甚至成了法外之地。
常常有些通緝犯躲藏其中,或者是歹人打著出家人的旗號當掩飾,實則做一些別的事情。總體來說,佛門寺廟比道門宮觀情況嚴重,不過主要原因是佛門寺廟的條例更利于他們行事,本質上這些人既不是僧人也不是道人。
比如有些尼姑庵,其實是為男子服務的。
只是這些與宋游卻沒有關系。
人家在大雨夜收留了他們,無論是不是尼姑,是不是別的人,僅就這件事而言,便是恩人。
何況人家還給了一頓飯吃。
“吸溜……”
宋游把最后一點酸腌菜花倒進稀粥里,攪拌攪拌一口喝掉,便把碗筷放在窗臺上。這時隔壁的聲音也停了,雨倒是依舊下得大,盤坐片刻用體溫將衣服慢慢的烤干,便和衣躺下。
“隔壁的人不說話了。”
“三花娘娘別聽這些。”
“為什么?”
“安心睡吧。”
“雨越落越大了。”
“是啊……”
可惜那滿山的姜樸花了。
三月的夜雨,或許確實不該聽。
清晨屋外有著清越的鳥叫聲。
三花貓不時被叫聲吸引,從被窩里鉆出來,跑去窗口查看。等鳥叫聲一停,就鉆回來繼續窩著。一早晨不知如此匍匐進出了好多次,反正她踩第一下的時候宋游就醒了,只是不愿起來,又在床上綿了一會兒。
直到外面傳來聲音,有些雜亂。
“記著記著……”
“已經記了很多次了官人!”
“哎呀這不是城西的債沒有收回來嘛,手頭不充裕,下次給伱一起帶過來不也一樣?”
“求求你了官人!”
“做什么?還能少你的不成?放開放開!”
“官人我們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躺那又不用動?灑家找錢才是不容易呢,撒手撒手……你這稅也不交,還有理了不成?”
宋游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穿上鞋子,推門就是院子。
外頭倒是沒有太陽,只是這小屋實在太暗,一時也不由得瞇起眼睛,艱難往院中看去。
一個高大的男子,衣服松垮,布料不錯。一個比昨晚那位尼姑年輕些的尼姑拉著他的衣服央求,身旁還站著幾個尼姑,包括昨晚那位。只是面對著這位痞氣十足的男子,她們多數都是滿臉無奈。
“哦喲!”
拉扯之間,那男子倒是看見了宋游,不由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對其他尼姑說:“你們生意倒做得好啊,連道士都來了!”
尼姑們低頭不說話。
這時宋游的眼睛已逐漸適應了光線,卻也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看著這人。
世間有百態,也有百樣人。
這男子還想和他交談兩句,笑嘻嘻說:“先生你倒是會找地方,這兒的尼姑比城內的姑娘們還好些。”
宋游還是沒有回答他。
昨晚那位尼姑則將臉看向了別處。
這時男子才覺察到不對,表情漸漸僵硬下來:“我與先生說話,先生怎么不理我?是不是有些無禮?”
“先生不會說話不成?”
“你這道士!總看著灑家什么?”
這名男子的神情一變再變。
宋游倒覺得越發有趣了。
細看一個人的表情神態、舉止細節,其實可以看出他的內心、本性。
人的性格是不定的。
性格有內外之分,也有真假之別,有時還因時間、環境而變化。
有人表面強硬,實則內心膽怯。
有人假裝兇悍,其實內心懦弱。
有人在與身邊人的長久相處中,養成了表現出某種性格的習慣,時間一長,身邊人乃至自己都以為自己是這樣的人,可其實本性并非如此。一旦脫離了自己熟悉的環境,就會原形畢露。
本性是很難改變的,可大多數人展現出來的都不是本性,反而因種種原因將本性藏得很深。
就如面前這位看似兇惡蠻橫的官人——
起初在這里見到宋游,以為這道人和他是同類,心情一好便想開幾句玩笑,想來對方多半會附和自己。
后來見這道人一直盯著自己看,哪怕對方一句話也沒說,眼神表情里也毫無情緒,可因為心虛,便很快覺得對方不止是在無視自己,更是在輕蔑自己冒犯自己侮辱自己,好像從這道人的眼中聽到了罵自己的話一樣,還罵得很臟。
這倒省了宋游的功夫。
因為宋游即使真的出言罵他,肯定是沒有他自己想象中罵得厲害的。
于是這位官人惱怒的扯著衣服,掙脫年輕尼姑的手,大踏步,氣勢洶洶,作勢要過來為難宋游。不過宋游畢竟不是那些他所熟知的人,不是他十分確認自己可以拿捏的人,因此當他走近來幾步,看見宋游依舊站在原地那般看著他,毫無懼意的時候,他便停了下來,并不敢與他交惡,隔著兩步遠口頭威脅兩句,便拂袖離開了這里。
尼姑們這次沒敢攔他。
宋游淡淡看著。
想來這位官人平時也是跋扈慣了,但其實他的本性并不強硬,這種跋扈既是周邊的人長久以來為他養成的習慣,也是他賴以生存的本領。
與小民打交道,這種跋扈能使他更輕松的完成自己的目標,慢慢的也就習慣了,習慣促使跋扈,跋扈加深習慣。
可是并沒有改變他的內心。
而他其實是知曉對錯的,知道自己的行為是為人所不齒的,因此別人不說話,他也覺得別人在罵他。
本質上心還是虧的。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見了幾位尼姑的無奈,還有昨晚收留自己那位師父撇開目光的側臉,而這時他的面色已變得恭恭敬敬,行禮道:
“多謝幾位師父收留避雨,多謝幾位師父的飯菜。”
“雨停了,你走吧。”
“只是不知剛才那位又是何人?”
“你問他做什么?”
“哦,沒有冒犯師父們的意思。”宋游連忙低頭行禮,“只是在下剛才看那位官人氣運不佳,怕是近期有些災禍,在下雖無化解之法,卻也想趁此去找他說說,看能不能尋點錢財。”
“別想了,那是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天不怕地不怕,又供養靈敏大仙,就算有災禍,也輪不到你,你要真尋上去,怕是要吃些苦頭。”
“靈敏大仙又是什么?”
“你是外來的道士,別多問了。”
“那便多謝提醒了。”
“收拾好就走吧。”
“多謝各位師父。”
“不要謝,你不嫌我們這里臟了你的修行就好。”昨晚那位尼姑說道,她看了宋游一眼,“你要真有點本事,又真想謝我們的話,也不要把主意往那李大官人身上打,他不好惹,只消在平時燒香敬神的時候,給我們清清業障,讓我們不入地獄就好。”
“師父說笑了。”宋游再度低頭,“這世上哪來的地獄?就算有地獄,師父一不偷來二不搶,反而心地善良,假如這樣也要入地獄的話,那地獄怕是要比人間還要大些才裝得下世間之人。”
這話一出,尼姑不由一愣。
似是心中有所觸動,不由轉頭看向這道人的神情,在他臉上理所當然卻又稀奇的見不到絲毫輕視,她張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沉默。
世道吃人,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尼姑擺了擺手,連連催促:
“我們這也沒什么好吃的,就不留你吃早飯了,走吧走吧。”
“留宿一夜已是感激不盡,昨夜飯菜也是可口至極,哪敢再奢求多的。”宋游又行一禮,恭聲說,“在下這就去收拾。”
說完轉身就回了小屋。
先前他出來的時候,那三花貓便跟著他出來,他站在那里,那三花貓就坐在他腳邊,他看李大官人,三花貓便也盯著李大官人看,如今那三花貓又一扭身跟著他回了屋子,看起來真是靈性至極。
一邊收拾,一邊念道:
“靈敏大仙……”
宋游一時覺得有些新奇。
看來這平州地界不光是多仙神妖鬼的傳說,仙神妖鬼與人間的關聯也真當要更多一些。只是不知是這些所謂的仙神妖鬼常與凡人打交道,造就了這格外濃郁的仙神氛圍,還是這格外濃郁的仙神氛圍促使了更多人去與仙神妖鬼接觸,也吸引到了更多仙神妖鬼來與凡人邂逅。
“道士,你說什么?”
“沒什么。”
宋游繼續收拾著東西。
片刻之后。
貓兒站在道人腳邊,小腳踩著仍然積水的地面,弄得臟兮兮的。道人則將仍舊濕潤的被袋搭在馬兒背上,便向各位師父道別,下山而去。
雨后道路泥濘,下山濕滑。
道人一步一個腳印,貓兒一步一朵梅花。
好在這條路不長。
下邊大路上已經有早行人了,看見他從這小山坡上下來,又穿著道袍,都不由得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宋游卻不管,只下山往前。
走出一段,回頭一看,一夜大雨,坡頂的尼姑庵已被洗得干干凈凈。
門口仿佛還能看見一道身影。
世俗目光有時也是傷人的劍,這些尼姑雖然善良,內心卻也卑微而敏感。雖然實實在在的幫助了他,卻也很怕他輕視她們。
其實怎么會呢?
菩薩也不曾幫過宋游分毫,而她們卻實實在在的收留了他一夜啊。
對了,還有一頓晚飯。
可惜沒有吃成早飯。
那菜花做的酸菜當真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