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睡,自然沒有什么,可誰知道這玩意兒能管多長時間?
哪有一直不睡的道理?
一直不睡,就算不把自己熬死,恐怕也得先瘋掉。
更主要的是,自己花了兩個不同的木人替身,一個常帶身上的,一個主動施法的,竟都沒有用處。要么說明那人的道行遠在自己之上,要么便說明他在他用的這種手段上造詣很深,或是這個手段本就精妙。
無論如何,似乎都很麻煩。
中年人又去行囊中翻找,拿出一個黃色的古樸小葫蘆,在手上咣咣咣的倒著,倒了好久,才倒出一粒黑色種子,像是南瓜子一樣,落在手心。
中年人有些不舍,面露糾結之色。
終究是咬了咬牙,下定決心,找了一把彎刀,在地上刨出一個洞來,將這粒種子埋下去,覆上一層薄土,又取來一點水,澆在上邊。
隨即口中喃喃念著: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長高。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長高。”
重復念著,一刻不停。
不多時,神奇的事發生了。
薄土之間竟然多了一點黑色,眨眼之間,那點黑色便已沖開了薄土,下邊則是綠的——原來是那顆剛種下去的種子,此刻已然扎根,頂著原先黑色的種子殼破土而出,沒一會兒,種子殼便掉落下來,露出底下的嬌嫩葉子。
葉子迅速舒展開來,是一抹惹人憐愛的青綠。
小苗也迅速長高,仿佛奇跡。
這株植物仿佛有著無限生機,隨著中年人口中不斷的催促,迅速生長,讓人驚嘆。
如此念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房間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樣,上邊開出了藍紫色的花。
中年人這才停下催促,看著這株苗藤,轉而又念道: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詛咒。”
中年人說著,又重新拿起那把彎刀,想要等到花朵謝掉,結出瓜果,瓜果成熟時就一刀把這瓜果砍了去,自然斷了自己身上的妖法詛咒。
可他拿著彎刀在旁邊等了好一會兒,苗依然是那苗,花也依然是那花,并未凋謝。
更沒有瓜果長出來。
“嗯?”
中年人愣了一下,皺起眉頭。
隨即再念一遍: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詛咒,結成瓜果。”
苗藤似被風吹一樣,搖搖晃晃。
令中年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這株苗藤竟陡然衰敗枯黃,一下子癱軟在了地上,還未待他湊近了看,竟篷然一聲,燃起了火焰,眨眼間就化作了灰燼。
中年人大驚失色。
敢從競州獨身來到長京闖蕩,他自然也是有幾分本事的,也有著保命的本錢。
木人替身之術放眼整個江湖民間,也是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法術,即使是那些名山宮觀,也不見得有這般手段。
而這易山仙種更不得了。
據說是他祖輩尋訪仙山,曾在一座叫易山的山上得遇神仙,傳到如今已不知是神是仙了。總之那位神仙贈了先祖一把種子,這種子很奇妙,無論使用者中了多厲害的法術詛咒,或是受了多重的傷、得了多重的病,只要還沒有死,就都能被這種子取了去。若是取的法術傷病并不厲害,這種子在開花結果之后甚至還會結出新的種子,還能再次利用。
幾代以來,從未失手過。
不知幫多少先祖避了災禍。
如今傳到他這里,已只剩兩粒,還都重復利用過,亦幫他避了不少災禍。
當初那位神仙實乃真神仙也。
可如今仙種居然失效!
這還是頭一遭。
不止他從未遇上過,就連聽都沒聽過。
失效便也罷了,還直接燒了個干凈。
中年人越想越驚。
突然間又覺得葫蘆有些動靜,慌亂之下,連忙取來查看,倒了好幾下,卻也沒有倒出最后一粒仙種,反倒倒出一些灰渣。
三日之后,陽光正好。
二樓關著窗,不過窗戶不嚴實,中間有一條縫,陽光便由著這一條縫,溜了一縷進來,照出空氣中飄舞的灰塵,有時還有幾根貓毛。
三花貓悠然的躺在地板上,身上毛發蓬松,她舉著一只小爪子,一下一下的輕輕勾著,似是想摸陽光中閃閃發光的灰塵。自然是摸不到的,可她好像也知道這一點,只是隨意勾著玩兒,并不打算將之抓住。
道人便在旁邊看她。
一人一貓都沒別的事可做,又好像都沒閑著,享受著下午時光。
總之對于道人來說,常常便是如此,這貓兒什么也無需做,也能夠讓他感覺到很美好。
突然底下傳來拍門聲。
“啪啪……”
三花貓整只貓受驚顫了一下,保持著舉著爪子的姿勢,扭頭往樓下看去。
隨即看向道人:“是那個女的人。”
“嗯。”
“還有那天那個人。”
“哦?”
宋游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已經起身了。
貓兒也連忙爬起來,跟著去看熱鬧。
吱呀一聲,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一名女俠,還有一名神情憔悴,躬身低頭的青衫中年人。
“這人有點意思,每天都在西城門等我,呵呵,我前天沒有出城,昨天出城打扮了一下,他沒認出我,今天才等到我。”吳女俠說道,“他好像有些話要對你講。”
說完她一轉頭,對中年人說:
“說吧。”
中年人連忙抬起頭來。
三天前他還是一名從容儒雅的中年人形象,雖然缺錢,卻也不覺落魄。如今僅僅三天沒見,已然憔悴了許多,不僅膚色蠟黃、眼眶黢黑,頭發油膩得像是抹了一層豬油,眼中也是布滿了血絲。
“先生!”
中年人身施了一禮:“賴某有眼不識真人,冒犯了先生,如今已知錯了,這就去縣衙與縣官說明情況,認罪認罰,還請先生收了道法。”
宋游只站在門口,平靜的看著他:“不知足下哪來的去災藤?”
“去災藤?”
中年人只覺自己的腦子里已經像是漿糊一團,竟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躬聲說道:“小人家中先祖行走天下,曾在易山得遇神仙,神仙贈予先祖一些仙種,我們一直叫他易山仙種。”
“原來如此。”
“先生識得此仙種?”
“在下師門祖輩中曾有一人,喜歡四處收集奇花異草、珍惜靈力,也融合自身所學法術、培育出了一些特別的花草。”宋游淡淡說道,“看來我家師祖還與足下家中先祖曾有一段緣分。”
“先生竟是……”
中年人頓時睜大眼睛。
只覺腦中頭疼欲裂,但也逐漸反應過來。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竟是家中歷代先祖口中神仙的傳人。
“小人有眼無珠,不識真仙!請真仙看在曾經緣分的份上,饒小人一命!”
“緣分也是多年前的緣分了,在下并不認識那位師祖,何況此事也談不上饒命。”宋游語氣冷淡,“既然足下沒有謀害在下性命的想法,在下斷沒有因此就取了足下性命的道理。只是足下此般謀財的手段,實在不好。”
“請仙人降罪!”
“在下施的法術可管七天,尋常人七天不睡,恐怕不死也要遭了大罪,不過足下有道行保著,想來不至于傷筋動骨。”宋游說道,“至于那最后一粒去災藤的種子,在下便替祖師收走了。”
“多謝仙人!”
“仙人不敢當。”宋游說道,“只愿足下長些記性,從此離去之后,多走正道,少動這些歪念頭,不要負了先祖的德行。”
“多謝多謝……”
中年人連連躬身,這才轉身離去,腳步匆忙,差點絆了一個跟頭。
門口很快清靜下來。
只剩下一臉驚訝的吳女俠,以及同樣睜大眼睛、卻因不知發生了什么而滿臉疑惑的三花貓。
“你做了什么?”
“喵?”
“小小手段,不足掛齒。”
“他說什么神仙?”
“應是當年師門中的一位師祖,在下也沒有見過。”宋游搖了搖頭,與她解釋道,“多半與他的先祖曾有一段緣分。”
“那去災藤又是什么?”
吳女俠問個沒完,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當年凌波縣那群坐在樹下想聽稀奇故事的小孩兒。
“師祖的妙筆,能懂人言,找地方種下之后,可隨人言快速長大,盞茶之間就能長成開花,若是誠心向它請求,它便能將人身上的災病取走,結成果子,此時取下果子,便等于取下了身上的災病。”宋游也很耐心,盡量詳細的對她解釋,“至于其中道理,在下也不懂。”
“厲害啊道長!”
“師祖的本領,在下也不會。”宋游說道,“女俠之后再去縣衙領賞,應當會很順利了。”
“你也厲害。”
“各有所長,各有所長。”
“這次又靠伱了。”
“談不上談不上,捉鬼仍是女俠的功勞,此事則是意外,難免會碰上的。我與女俠既是同伴,自然是誰的手段好使,誰就去處理。”
宋游還瞄了一眼那人離去的方向。
心中一時難免有些感慨。
伏龍觀傳人代代行走天下,難免與人結緣,就如自己此時。當初中年人的那位先祖想來也是一位不錯的人,才得師祖贈予去災藤的種子,存的應該是保他后人無憂的想法,哪想到了現在,卻有了些變化。
滄海桑田,有幾人能料到未來呢?
宋游又看了眼身邊的女俠。
自己此次下山,也與多人結緣,可除了三花娘娘,緣分最深也最奇妙的,相處起來最舒服的,便是這位女俠了。
不知多年以后……
哦想多了,自己并沒有可傳承上百年的東西贈予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