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是個大晴天。
正是夏至,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陽光最盛的一天,世間陽氣達到頂端,陰魂小鬼自弱三分,就算有道行的鬼,白天也萬萬不敢出來。
從大清早開始,陽光就直射大地,哪怕用布遮著,也曬得人一身滾燙,是標準的盛夏天氣。
道人向山下借宿的人家道了謝,吳女俠則掏出一小把銅錢,還說了幾句好聽的話,才讓主人家收下。
旁邊的小女童見了,覺得自己也借宿了,不肯與人區別待遇,于是也從自己的懷里掏出一小把銅錢,要遞給主人家。主人家心善,已經收了吳女俠的錢怎么能再收第二遍,小女童便學著吳女俠,用那輕輕細細的聲音,也說一通一模一樣的好話。
主人家還是不肯收,她便不會了,站在原地愣愣的將主人家盯著,搞不清是哪里不對。
直到道人開口,主人家才收了。
小女童頓時就很開心。
一直離開了村子,走到路上,都很開心,一邊吹著她新摘的馬屎叫叫,一邊跟在道人身邊、蹦蹦跳跳的踩道人的影子玩。
地上依舊有些泥濘。
吳女俠趴在她的矮馬背上,上身也伏了下去,看起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對道人說話的聲音卻清晰而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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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成文的規矩,鬼市只有一條,就是不問別人的身份來歷。你是賣家別管買家是誰,你是買家也別管賣家是誰,只看貨談價就是。所以很多人買賣見不得光的東西都會在這里來。長京見不得光的東西太多了,看得見看不見的,摸得著摸不著的,已經離不開鬼市了。”
“和黑市挺像。”
“是啊。”
“還有不成文的規矩嗎?”
“太多了。”
道人一邊瞄著旁邊跟著自己的影子走、非要踩在自己影子上的小女童,一邊小聲說:“請女俠講講。”
“比如交易達成一概不退不換,買到假的不退換,收到假錢也不退,買貴買便宜都看自己本事。再比如里頭亂,所以萬事小心,不要露富,進出鬼市的時候尤其要當心。也不要讓別人覺得你很弱,若伱真的很弱,最好規矩一些且不要讓人看出來,若你很有本事,便可以自在一些。”吳女俠說道,“其實沒多少說頭,不用說都懂,在哪都是這些規矩。”
“女俠常來嗎?”
“來過不少次,一般都是來找點錢花,有時候也來買點消息。”
“原來如此。”
這是一個更原始的市場。
道人忽然頓住腳步。
身邊的小女童一直盯著地面、剛剛往前跨出一大步,本該踩到往前移的影子上,然而影子卻停住了,沒有往前移,自己便踩空了,不由一愣。
轉頭疑惑的盯著道人。
卻見道人朝她一笑,這才邁步。
此時雖不是一年中氣溫最高的時候,然而烈日威力實在太大,到下午的時候,地面就被烤干了。黃土路上被踩出的一個個腳印都變干了,定格成濕潤時候的模樣,有時踩在上面,會將之踩壞,咵嗤一聲,干脆的泥土碎裂四濺。
沿著官道一直走,走到下午時候,便走上了女俠此前指過的那條小路。
前方隱隱可見一些村落。
路上也偶爾可以遇到一些同樣往那個方向走的人,有些和農戶打扮差不多,有些則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本地村民。
經過村落時,路邊還有不少村民,站在路口逢人就問,要不要留宿。
“這邊每到鬼市開市,都有很多人來,大晏看重商業嘛,很多村民心思活絡的,也做起了買賣。”吳女俠講解著,“不過不要理他們,這里過去還要走一段,前邊還有村子。咱們來得算早的,完全可以住近一點,那些來得晚的,才住這邊。”
“原來如此。”
“你打算住鬼市里邊還是外邊?”
“里邊也有住宿嗎?”
“兩邊石壁鑿出來的旅店,有兩家。”
“外頭里頭有何區別呢?”
“住外頭的話,你買完東西,就得出來,走在外面就可能有危險。”吳女俠說道,“能在地縫下邊開旅店的,都是有本事的,收錢很貴,但你住在里面自然會保證你的安全,適合那些自己沒多少本事、又露了財或是買了貴重物品的,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出來,總比晚上安全。”
“還是住外邊好。”
看來此地并非是那種一群人聚集過來、完成交易又全都離去的夜間野外市場,而要固定、正規許多。
又得多謝這位女俠了。
若非是她,宋游哪里聽得到這些,這一趟恐怕要少見識到許多東西。
邊走邊聊,漸漸過了兩個村子。
“大俠!道爺!”
前邊忽然傳來一道童聲。
道人與女子扭頭看去。
只見兩名小孩兒,一女一男,一高一矮,姐姐看起來七八歲的樣子,弟弟看起來五六歲的樣子,面龐都又黑又紅,站在旁邊,盯著他們:
“大俠,道爺,要不要住店?我們家收費便宜,管一頓早飯,晚上不管再晚回來,都有人醒著開門,還可以借燈籠,蠟燭另算。”
“你們是什么店?”
吳女俠停下來問他們。
“茅店。”
“多少錢一晚?”
“一間六十錢。”
“胡說,這邊天沒黑都是五十。”
“那就五十……”
年長的女孩聲音弱了一點,悄悄瞄著女子。
“兩間有嗎?”
“有的!”
“先去看看!”
吳女俠粗著聲音,將手一揮。
女孩和男孩立馬便笑了,眼睛瞇起來,揮舞著胳膊跑動起來,往前帶路。
女子牽著馬往那邊走。
道人也跟在后邊,一邊走一邊打量兩個孩童。
年紀很小,身板很瘦,說話的聲音稚嫩,但是條理卻很清晰。小小年紀,已經開始當家了。這也是這年頭平頭老百姓家孩子的真實寫照。
相比起來,生在這里已經算是不錯了。因為地段好,挨著地縫鬼市,每個月都有九天里有無數三教九流的人趕過來,半夜開市,逛完鬼市總有一部分人要找個地方睡一覺,第二天天亮再回去,便有了商機。
這點商機,已超過全國九成九的農戶。
兩名孩童雖然年少便要出來攬客,身體倒也還健康,沒有吃不飽的跡象,僅就這點,也超過很多百姓子女了。
百姓之苦,是時代之苦。
道人摸了摸身邊女童的腦袋。
茅店通常簡陋,就是一間間茅草屋,有的是單間,有的還是大通鋪。
這家還好,都是單間。
道人女子看了一圈。
實在沒什么好挑剔的,里頭就一張床,只覺得不算格外臟亂,也沒什么異味,便定了下來。
“給我把馬看好。”
“要加錢的……”小女孩悄悄瞄著她,“要二十文。”
“嘿你這個小機靈鬼!”
“不給錢也行,丟了不賠。”
“包草料嗎?”
“包喂草三十……”
“什么草?”
“我自己去山上打的草。”
“你家沒有大人嗎?”
“娘親還在睡覺,晚上要守門守馬。”
“行!”
吳女俠便答應下來,說道:“給我看好馬,喂飽,別給我丟了啊!這可是我的愛馬,丟了的話,我的刀可不饒你們!”
“不會……”
吳女俠把韁繩遞給了她。
又添一筆錢,小女孩立馬高興的牽著馬走了,整個人還沒有馬背高。
說來也是有意思,出了逸州之后,宋游便再也沒有見過比吳女俠這匹馬更矮的馬了。大抵是出了西南,就再也沒有人騎矮小的西南馬了。
“等天黑吧。”
“好。”
兩人各自回房。
道人在門口逛了一圈,看了看這個村莊,以及來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回來在房中坐了一會兒,感悟夏至的時節靈韻,直到天地間陽氣漸弱,睜開眼睛時便發覺已經到了黃昏。
外頭女俠在與茅店的姐弟倆講話,講她自己在江湖中的奇異見聞,有一些還是道人說給她聽的,這人是個健談的。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
吃了晚飯,直接出發。
鬼市在地面之下,附近也無高山,不走近根本看不見那條地縫。
不過地上早已踩出了大路。
走近之后,便能看見那條大地上猙獰的傷疤了,又長又深,好比是一條狹窄的懸崖,只有幾丈寬。這會兒天色本就暗了,底下更是一片漆黑,只偶爾可以看到不知是誰點的光亮,因為深有十來丈,因此俯身去看,也只能看見很小的幾個小紅點。
沿著地縫走,一路都有路可以下去。
只是有些“路”就是幾個可以踩踏的平臺,只有本領高強的江湖人才下得去,有些路則是開鑿出來的小路,斜斜通往下邊。
路上人越來越多了。
吳女俠找了比較近的地方下去。
道人一邊往下走,一邊往身邊看,借著微弱天光,能看到不同的土層和石層。
慢慢走到最底下。
此時幾乎已徹底黑暗,借著燈籠的光才能視物。
剛下去時,就是普通的地縫底部,地上滿是亂石雜物乃至糞便,甚至有人或動物的骨頭,味道很不好聞,兩旁也是普通的石壁。不過他們順著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邊便有燈光了,兩旁的石壁也被鑿出了不同的空間,講究的好比屋舍,不講究的便像個山洞,有的還搭了樓。
比宋游想的要繁華正式很多。
那些鑿壁商鋪幾乎都點著燈,路邊擺攤的,無一例外,也在面前放了盞油燈。攤位并不是非常密集,中間常有空隔,想來還沒到熱鬧的時候。
眾多燈火匯聚起來,映照著兩旁的石壁石窟,映照著一張張以布蒙面或戴著面具的臉,眾多目光交錯,別有一番味道。
像是當年平州大山上的妖鬼市。
又有許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