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開始的幾天,常有客人來。
最先便是鶴仙樓的晚江姑娘。
其實之前秋游玉曲河之后,她也來拜訪過幾次,或是帶一壺酒一些點心,或是送些市面上不容易買得到的水果來,與他閑談一些妖鬼神仙,或是嘆息幾句公主的事,總之都是一些與其他人不好說的事情。
那位權勢滔天的公主果然沒來打擾宋游,不過也托晚江姑娘帶了信禮來,信中一堆客氣話。
崔南溪來了,陳將軍也來了。
包括城隍都再來了一次。
還有一些交集不多的達官貴人,也都帶著禮,說是來賀新春。
宋游則一一向他們道了別。
至于禮物……
有些禮不好收,有些禮不好拒,但即使是收下的禮,多數也是帶不走的。有些能帶得走的,甚至送得非常巧妙合適的,宋游又不想帶走。也不愿意把它們拿去賣了換錢,便只能堆在這間屋子里。
又過幾天,有些曾幫助過的長京百姓也來了,感激他曾經的善行,往往也帶了一些薄禮來,這些禮就很實在了,絕大多數都能入口。
甚至有人送了東城買的皮蛋來。
不過也是一種負擔——
宋游從上個月開始,就在有意清理自己家中的東西,臘肉泡菜都還不說,吃不完帶不走可以留給隔壁鄰居,雞蛋米面醬醋是要清理的,然而舊的還沒有吃完又有人送了新的來,實在無奈。
以至于有時候宋游也覺得恍惚,原來自己這么懶散的一年下來,竟也幫過了這么多人。
一直到了正月初七,宋游都還在吃一位婦人送來的雞蛋。
然而又有婦人送菜來。
“多謝多謝……”
宋游好不容易將這位婦人送走,卻見門外站了一名瘸腿的中年道人,身邊跟著一名道童,提著一小包的禮物。
中年道士與他對視,立馬行禮笑道:
“道友慈悲。”
“國師也來了啊。”
“看來道友近日很繁忙啊。”國師笑著走進來,幾次相談后,雙方熟悉了不少,“開春之后便一直繁忙,直到今天才來給道友賀新春,還望道友不要覺得貧道怠慢才對啊。”
“國師說笑了。”宋游無奈笑笑,“說來好笑,在下在長京一直清閑,沒想到近日里也繁忙得很。”
“道友自到長京以來,便常常幫助京城百姓,有人來賀新春也是情理之中,這說明我大晏的百姓還沒有忘了禮。”國師說著笑了笑,“貧道知曉道友不喜歡這些事情,只帶了一包香料來,想來道友用得上,還望道友莫要推辭。”
“多謝國師。”
“貧道此來,除了賀禮,還帶了一件陛下的托付,一件消息。”
“哦?”
“去年長京豐收,多虧道友,陛下想請道友去宮中做客,親表謝意,不知道友是否愿意?”
“好意心領,只是在下過不了多久就要離開長京了,剩余這段時間,還想在京城四處走走、看看,做些準備,便請國師替我回復陛下。”
“那陛下便要怪貧道口才不佳了。”國師笑了笑,沒有多勸他,只又說道,“還有一件消息,卻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晏如今人口近兩萬萬,人多地少,光靠地里的收成,很多百姓已經吃不起飯了。前幾日從栩州傳來消息,安清燕仙顯靈,說是從海外帶回來了比當初的東方稻產量更高的良種,要安清百姓種下,州官得知后,已上表朝廷,陛下聽后大喜,已下旨請燕仙進京。”國師說道,“聽說燕仙是受了道友的指點,也算是道友的故人了。”
“指點談不上,只是建議。”
“此舉功德無量啊。”
“皆是燕仙之功。”
“這個自然……”國師聽了若有所思,“不過燕仙已答應進京,過幾日想來就該到了,貧道必先告知燕仙,請他來與道友敘敘舊。”
宋游卻是看向了國師,出言問道:“不知陛下與國師又如何想?”
“自古以來,神靈皆以功勞德行成就,燕仙找回的良種若真能解大晏百姓之急,自然功德無量。”國師說著頓了下,“說起來,雖然安清燕仙曾經犯過官倉盜糧的罪行,但也是為了救濟災民,本不該懲治。若良種有用,便又是一件奇功,自該敕封為神。”
國師說完頓了下:
“至于這份功德,呵呵,道友也無需擔憂,靠搶來的功德成就的神靈,終究不會長久,若有哪個神靈能做出這種事,也合該落下神壇。”
“國師英明。”
國師聞言卻只是笑瞇瞇的看向宋游:“不知這樣,道友可還滿意?”
宋游便也點點頭,淡淡說道:“有國師這番話,在下便放心了。”
也沒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此事雖說是他答應了老燕仙,但也是理應如此——若這長京真有人敢奪取這份功德而成就神位,或是天上真有神靈能做出奪取功德來鞏固神位的事,宋游只能說,人間之事他管起來麻煩,可離了人間,便正是他的擅長。
“凡間本不該與神仙妖鬼多有接觸,以往朝廷敕封神靈,也不會真的要英靈妖仙來領旨,可陛下這次卻請了燕仙親來,足可見陛下的重視。”
“陛下也是一位明君。”
“是啊。”國師點點頭,“之后便應當和此前引進東方稻一樣,試種一地,收成不錯便試點推行,隨后慢慢推廣全國,需要一些時間。”
“這便不是在下的擅長了。”
“道友謙虛啊……”
“實話實說而已。”
“剛才聽說道友將要離開長京。”
“沒錯。”宋游說道,“既是游歷天下,自然不能一直留在一個地方,在下在長京的收獲已然足夠,只等下次再來看了。”
“道友又往哪邊走呢?”
“實不相瞞,在下是個懶人,卻是到現在也沒想好。”宋游停頓一下,抬眼看這位國師,“不過于現在而言,實在是往哪邊走都一樣。也許等到在下出了長京城,自然就知曉往哪邊走了,既然如此,何必提前憂心,不如順其自然。”
“道友心思果真與我等不同。”
“國師以為,在下往哪邊走好呢?”
“既然是隨道友心意,順其自然,貧道便不好多嘴了。”國師表情亦十分從容,接著又說,“只是道友此行,無論往北往南,亦或往東,想必都會再回到長京,再回來時,長京多半要有些變化了。”
“這也順其自然。”
“哈哈哈……”
國師又與他閑聊一會兒,喝完了一壺茶,這才告辭,拖著一雙瘸腿離去。
宋游淡然起身,去洗了茶壺茶杯,也沒有打開國師送來的禮物,只把它往邊上堆積的禮物上一放,便不再管了。
之后幾天,來的人要少一些。
宋游依然每天出去閑逛,看看長京百態,東市采買,西市采買。
被袋已經取了出來,就放在樓上,他和三花娘娘每天都往里邊放一點東西,又每天都只往里邊放一點東西,絕不放多了,這樣不急不慢的做著準備既不會給他們一種匆忙感,也免得倉促之下有所遺忘。
宋游想等到老燕仙,等到再走。
不知不覺,便到正月下旬。
長京的百姓就像是當初安清柳江大會上的江湖人一樣,紛紛抬頭,看向頭頂飛過的一群鳥。
“那是什么鳥?”
“好像是燕子。”
“燕子?這么早哪來的燕子?”
不過他們卻要比當初柳江大會上的江湖武人還要意外一些——當時的江湖人身在安清,站在燕仙臺上,知曉安清有燕仙,而此時的長京百姓卻并不知曉燕仙的存在,只知曉這個時節長京沒有燕子。
至于震驚倒不見得。
當初那群江湖人見多了神鬼妖怪,知曉天上的燕子不尋常也不算太吃驚,長京的百姓見得不多,卻并不覺得這是妖怪神仙,只覺得是種異象。
可長京卻不止是凡人。
城中有天海寺,寺中多的是有道行的僧人,亦有別處高僧在此掛單。城中還有聚仙府,是國師所建,里頭聚集了全國各地的修行玄門中人。城隍廟還有城隍一位、神官數名,城中更有妖鬼不知多少。
在燕子飛過之時,但凡有所感應的,全都抬頭看去,有人警惕,有人驚嘆,有人畏怯,還有人感慨。
千年道行的老燕仙進京了。
當日晚上,宋游坐在桌子前,三花貓則蹲坐在門口,只給他一個背影,尾巴左右搖晃。
外面黑漆漆一片,不知它在看什么。
忽然,貓兒抬起了頭。
夜空安安靜靜,無星無月。
貓兒卻好似看見了什么。
“道士。”
只見貓兒立馬扭頭,對身后的道人說:“你等的燕子來了!”
“回來吧。”
三花貓立馬扭身跑了回來,在他身邊坐著,仰頭繼續看外邊。
“多謝三花娘娘。”
宋游低頭對她說了句。
再抬起頭來時,門口已多了幾道身影。
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材高瘦,發如銀絲,滿面皺紋,好似風都吹得倒。在他身后跟著幾名年輕男女,也都瘦瘦高高,每個都生得極為好看。
貓兒瞄了眼幾名年輕男女。
宋游的目光也從燕仙身后的幾名晚輩身上掃過,隨即才看向老燕仙,起身迎接:
“燕仙,好久不見。”
“先生啊……”
老燕仙連忙快步進來,滿臉感動,邊走邊做行禮的姿態,一開口就是說道:“老朽該如何感謝先生才好呢?”
“可不敢受燕仙如此大禮。”宋游對他說道,“燕仙莫要多言,快快請坐吧。”
“多謝先生!”
老燕仙坐了下來。
幾名后輩則站在他背后,悄悄瞄向宋游。
“今日太晚了,就不請燕仙飲茶了,便請喝一杯水吧。”宋游為老燕仙倒了一杯水,隨即第一句話就是,“怎么沒有見到燕安呢?”
“先生莫要擔心,燕安無事,只是他們分散搜尋,彼此之間通信艱難,有的回來了,有的還沒有回來。”老燕仙說道,“老朽能感覺得到,此時燕安還在海外搜尋中,等他回來,老朽定叫他立馬來見先生。”
“原來如此。”
宋游這才松了口氣,繼續看向燕仙。
當初安清一別,到現在已過三年,此時再見,也有些唏噓感慨。
這位老燕仙又蒼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