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城中,一家酒樓。
桌上擺了幾道菜,算不得多,也算不得豐盛。
入座的也只四人,劉郡守、從逸州便跟隨他過來的幕僚,還有宋游、舒一凡,三花娘娘雖是貓兒,卻也沒有被輕視,也是上了桌的。
“四年未見,先生風采依舊過人啊。”劉郡守舉起酒杯,頗為感慨,“劉某人先敬先生一杯。”
“郡守不必客氣。”
宋游跟著舉杯,也看向這位郡守。
當初在逸都時,與劉知縣其實見面的次數也不多,如今還差幾個月,便過去四年時間了,要硬生生想起來自然困難,不過見了面后,倒是迅速聯想起了當初劉知縣的容貌來——面前的劉郡守還是生得那般矮小,不過比起當年,面容卻明顯蒼老了不少,也多了些許風霜。
“先生一路風塵,兼顧斬妖除魔,一定多有勞累,快請吃菜,快請吃菜。”
“禾州遠比不得逸州富足,禾州人也不比逸州人會吃,加之如今流年不利,前有戰亂,后有妖魔,去年還大旱,今年也不算多雨,倉促之下也沒有辦法好好招待先生。”幕僚也在旁邊說道,姿態放得很低,“不過禾州菜雖粗獷,卻也有些獨特味道,也請先生嘗嘗。”
“兩位實在不必客氣。”
宋游看向了桌上的幾道菜。
這邊確實貧瘠,遠不如逸都繁華,今日也倉促,不過郡守用來待客的菜,自然算不得寒酸。
最顯眼的是中間那一大盆菜,底下是燉得軟乎的羊肉,上邊蓋著一層面被,禾州的羊肉品質極好,肉香四溢,面被看得出吸飽了湯汁,想來味道也應當不錯。
既是故人,宋游便不客氣了,先夾了一塊面被下來,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從底下夾了一大塊羊肉。
羊肉軟乎乎,夾起來時,在筷子上都在顫,肉質纖維根根分明。
汁水差一點就滴下來了。
這一塊放到三花娘娘的碗里。
“那年與先生分別,本以為此生再難相見,卻沒想到,竟還有再見之日,也沒想到,會是在此處相見。”劉郡守說話間也是滿腔感慨,“劉某人已聽說了先生在禾州之事,先生果真是神仙高人,真是讓我佩服不已。”
“只是順路,順手為之。”
“先生這一句順手為之,可不知救了禾州多少百姓啊。”
大晏人交流真是客氣不已,多有客套,宋游搖了搖頭,低頭嘗了一口蓋在羊肉上的面被,隨即便問道:“倒是郡守,怎會到了這里呢?”
“說來還是托了先生的福。”劉郡守側身回答道,“當初在先生的幫助下,劉某人先是破獲了遁地賊人一案,城中貴人都很開心,隨后又破獲了流竄各地的江湖大盜一案,那群江湖把戲人四處作案,涉案錢財極巨,各地皆沒有頭緒,卻破在了我逸都治下,于是就在先生離開后不久,我便被京中一紙調令調到了這普郡,出任郡守一職。”
“原來如此。”
從一縣長官調任一郡長官,升得不慢。
然而雖說逸都是逸州治所,普郡也是禾州治所所在,然而州也有上中下之分,逸州乃天下第二州,逸都也是天下第三城。禾州雖產糧,不過一直以來是比不得逸州繁華的,北方大戰之后,更是妖魔肆虐,有地方的妖魔甚至敢于吞吃朝廷命官,出任普郡郡守,也不見得全然是好。
上邊將他調到此處,除了接連破獲大案,一案討得逸州城的貴人歡喜,一案將各州多地縣官比了下去,恐怕也有朝中覺得他擅長與這等修行玄門中的事情打交道的原因在內。
卻也不知是福是禍。
“郡守辛苦了。”
“當不得辛苦,況且為百姓做事,也都是應該的。”劉郡守說著,“就是這邊風大了點。”
“在下一路走來,普郡的妖邪也比別處要少許多,想來都是郡守功勞。”
“哎喲不敢不敢,普郡畢竟是禾州治所所在,我大晏正直強盛時,妖魔也多有收斂。”劉郡守再次側身說道,“而且也還是托了先生的福。”
“此話又怎講?”
“一來當初劉某也曾從先生這里求了幾張符箓,憑著符箓,妖鬼難侵,劉某做起事來,自然也就多了幾分膽氣。”劉郡守說道,“二來,劉某當初接到調令前來任職之前,特地去了一趟靈泉縣,拜訪先生的師門所在。”
劉郡守說著瞄了眼旁邊的幕僚。
似乎是幕僚出的主意。
“可有尋到?”
“有幸尋到了,見到了多行觀主。”劉郡守說道,“我向觀主求了一計,得觀主指點,才使得普郡安生一些。”
“哦?”
宋游來了點興趣:“她出的什么計?”
“觀主告知劉某人,要想除妖,只得請神靈下界。”劉郡守此時說來仍舊唏噓不已,似乎這個主意當初對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觀主說,神靈食人間香火便要保人間安寧,若是不靈,便將神像砸碎就是。”
“呵……”
宋游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幾分笑意,隨即說:“這個辦法要些膽量。”
“第一次確實心中忐忑,但先生是何等高人,先生的師尊出的主意,劉某如何不信?”劉郡守說著時,語氣中也多了幾分豪氣,“開了一個頭后我與師爺便也豁出去了,若砸神像還不靈驗,我們便把它們搬出神廟,放在烈日下暴曬,山頭風吹,有些妖患重的地方,甚至有百姓搬出神像,每日用鞭子抽打,直到靈驗為止。”
“郡守好魄力。”
“哪有什么魄不魄力,見多了被妖怪吃掉的百姓,甚至吃剩下半截的,只要是個有良心的,都下得出這種令。”劉郡守嘆氣,“而當地百姓有的被妖魔禍害得都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聽見這話,宋游也不免放下筷子,朝著他拱了拱手。
當初逸都太平繁華,連一個賊人偷了城中貴人許多東西都是大事,還真沒看出這位知縣有這么高的本事,只知曉他上下逢迎的技巧高強。
果然一個人是什么樣子,與他所在的環境是不可分開來說的。
“不知先生是幾月離的京?”
“開完年就走了。”
“那先生想來定沒有見到俞知州了?”
“俞知州也進京了?”
“也是今年春日奉召進的京。”劉郡守回答道,“俞知州與我說時,自稱是被先生點醒,隨后便在逸州勤勤懇懇,廣受百姓愛戴,前段時間我接到俞知州寄來的一封親筆信,說是今年夏天,他已被重新調回京城,委以重任。信中俞知州還向我感慨呢,說在逸州這幾年還沒做多少實事,有些想法都還沒推行開來,就又被調走了,不知新來的知州又是什么樣子。”
“那真是不巧。”
“等先生再次回京,定然能見到俞知州。”
于是兩人邊吃邊聊,聊逸州的繁華富庶,也聊禾州的妖魔鬼怪,聊逸州的菜品,也聊禾州的羊肉,頗有些感慨。
直到宴席散去,劉郡守才說道:
“今日先生剛到本地,實在不便多打擾,就請先生好好歇息,待得明日,我再來拜訪先生,帶先生好好看看這景玉城。”
“那便多謝郡守。”
“告辭了。”
“慢走。”
劉郡守在酒樓給他們定了兩間房間,也不知用的自己的錢還是衙門的錢,宋游客氣了幾句,推脫不過,便也懶得再扯。
此時吃完,直接上樓回房。
“吱呀……”
酒樓的伙計端著油燈,把他們分別送到房間,點亮房中的燈,這才離去。
房中也被燈光充斥。
房間倒是寬敞。
宋游打量了幾眼,便在床邊坐下,感受著被褥的柔軟,感覺奇妙。
道人心態一向很好,一路斬妖除魔,哪怕場面再血腥,也不影響自己盡力張羅吃食,或是到了縣城詢問著去找些當地的美食來嘗嘗,一路見識民生疾苦也不影響他在每晚睡前與三花娘娘閑聊幼稚的話,只是也確實有段時間沒有睡過床、也有段時間沒有在這么大的飯店吃過飯了。
此時上身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有一種從荒野重回文明的感覺。
余光一瞥,瞄見了窗臺上的貓兒。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那兩個人走了。”
“嗯。”
“坐的馬兒車。”
“三花娘娘還記得他們嗎?”宋游對她問道,“我們在逸都見過他們。”
“三花娘娘記得逸都。”
“他們呢?”
“不記得了。”三花貓回答著,扭身從窗臺上跳下來,抬頭看向他,“人都長得差不多。”
“那怪不得三花娘娘。”
“對的。”
三花貓幾步便跳到了床邊,在道人垂下來的道袍上擦了擦四只爪子,輕輕一躍,便跳上了床,再隨便側身一倒,便了躺下來,也舒展著四肢。
四只爪子都開了花。
宋游只覺得感慨。
初到逸州是明德一年的初秋,現在卻已經是明德五年的冬日了,沒有想到在這萬里之遙還能見到故人——自己一路走來只覺得一切都很快,自身也好似并沒有任何變化,但見到故人身上的歲月風霜與心境的變化,才知曉這段時間雖然不長,但其實也不算短了。
就連俞知州也被調回了京。
三花娘娘則已經可以很自然的跑到自己身邊來、挨著自己睡了。
宋游搖了搖頭,不再多想,起床洗漱。
三花貓則跳下床,緊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