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多建在山上,一部分原因是想遠離塵囂,好追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也追求自然風景,一部分原因則是要供奉神仙,又要收香火,有的覺得建在高處會離天上神靈更近,有的是覺得稍微建得高一點,有利于聚斂信眾吸納香火。
景玉縣的玄雷觀也不例外。
禾州地勢平坦,普郡更為平坦,玄雷觀硬是在城外找到了一處小山包,建在了小山包上,離縣城大約二里地,實在是近。
一條青石長階,從山腳直通往山門,石階兩旁綠樹常青。
道人已帶著三花貓與劍客來到了山門之下,停在石階前邊,抬頭往上看。
因為前邊是黃土路,難免有下雨道路泥濘的時候,百姓把泥帶來,又在此處將之跺掉或用木棍將之刮掉,在山下留下了厚厚的泥巴。然而即使是這樣也無法將鞋上的泥土清理干凈,于是再次往山上走去時,人來人往,便由臺階第一階開始,踩出了厚厚的泥巴。
最底下一階泥巴最厚,每上一階,泥巴就薄一分,許多階之后,才顯出青石板原來的顏色。
宋游一點不急,先繞著小山包走了一圈,這才一步步往上走去。
看得出道觀香火極盛,平日里也有許多百姓前來上香供奉,不過如今畢竟亂世,妖魔亂,人也亂,景玉再太平,也沒人敢在城外走夜路,此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候,最晚一批香客也早就下山回家了,道觀的門也已經關閉,自然沒有別的香客。
只有兩人一貓獨自上山。
“嘭嘭嘭!”
劍客上前拍響了大門。
里頭很快傳來腳步聲。
“誰呀?”
一個道童打開了門,望向外頭的劍客,眼睛微微一瞇:“大俠,這么晚了,還來上香嗎?”
劍客不說話,只轉頭往后看。
道童順著他的目光,這才看向慢慢走上來的年輕道人和他腳邊的三花貓。
“道長是……”
宋游也對他微微一笑,行禮說道:“逸州靈泉縣,伏龍觀宋游,下山游歷,途經景玉,前來拜訪,還請足下通報一聲。”
“拜訪……”
“是,拜訪。”
“稍等。”
道童表情有些奇怪,似是在這亂世,很少見到有別處的道人遠道而來拜訪的,但也沒說什么,關了大門,便跑了進去。
沒一會兒,里頭響起了震天的迎客鐘聲。
“咚……”
山門再次打開時,兩邊大門都被拉開。
里頭站著一堆中年道人,當先的則是一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道人。
“貴客前來,有失遠迎。”
永陽真人右手拿著浮塵一揮,笑瞇瞇的對著宋游說道,生得鶴發童顏,一臉慈祥。
其余人亦是行禮,口呼道友慈悲。
這幅場景倒讓宋游想起了當初在逸都時,自己帶著三花娘娘去青成山拜訪福清宮諸位道長的場景,于是忍不住低頭,與腳邊貓兒對視一眼,卻見貓兒也同樣仰起頭來看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也想起了當時,還是只是到了陌生之處,感到局促,于是下意識看向熟悉的人,尋求安全感。
宋游如是想著,卻也回禮說道:“我等冒昧來訪,不知是否打擾?”
“哪里的話,道友快快請進!”
“恭敬不如從命。”
一群道士便簇擁著他們進了道觀。
宋游從容自若,邊走邊看,三花貓與劍客則緊跟在他的身后。
永陽真人好客而知禮,滿面笑容。
身邊的中年道長們也都笑呵呵,只是目光卻總忍不住往劍客身上瞄,表情奇怪,時而還交換一下眼神。
宋游不在意,劍客也當不知曉。
道觀不小,幾進院落。
進去先是一個巨大的香爐,白日里的香似乎仍未燃燒殆盡,道觀上空仿佛總飄蕩著一層煙氣,能聞到明顯的線香味道。宋游喜歡聞香,每一處地方的線香配料大致相似又有些微不同之處,收集得多了,也算自己見聞的一部分。
旁邊則是供奉神靈的神殿。
宋游隨便瞄了一眼——
此處比雷清觀供奉的神靈更多,但和雷清觀一樣,除了天宮之主,主要供奉的仍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神像神光暗淡。
永陽真人并未先帶他去祭拜神靈,而是領著他從一個側門,繼續往里走。
里邊還有院落,也有神殿。
院子中間則不是香爐了,而是兩尊一丈多高的護法神像,都是石鑄的,又站在石臺之上,一個手按石鞭,一個手持大槍,都是怒目圓睜,注視著從外面走進來的一行人,宋游和劍客從他們中間走過時,也就打齊他們的膝蓋。
里邊的神殿則只供傅雷公。
“道友請!”
禾州今年窮困,景玉縣作為一州治所,城中百姓也多是面黃肌瘦,然而這觀中道士倒是個個紅光滿面。
此外沒見有什么特殊之處。
包括當初進禾州之前,那雷清觀的觀主,因為修行法門不正,所學法術也多與陰邪尸鬼相關,所以宋游幾乎剛一見到他,便能察覺出來,這人身上沾染著陰鬼邪怨之氣,然而在這玄雷觀的眾位道長身上,卻都沒有見到。
這永陽真人是有不小的本事的。
身邊劍客十分警惕。
宋游則對他笑了笑,好讓他放松下來,隨即跟著一眾道人走向一間大殿。
“逸州靈泉縣伏龍觀,貧道似乎曾經聽說過,總覺得這名字耳熟,但實在年紀大了,一時又想不起來。”走在前邊的永陽真人笑著說,“不過從道友的修為也能看得出來,定是一座有名的洞天福地。”
“名氣不大,比不得道友的洞府。”
“道友莫要謙虛。”永陽真人手拿拂塵,笑呵呵的說道,“說來貧道年輕時候,也曾去過逸州,還曾去青成山上拜訪過。”
“青成山有名。”宋游如實說道,“不過若論法術修為,恐怕山上最厲害的幾家宮觀,也比不得永陽上仙啊。”
“誒!卻是不敢!”
永陽真人連忙開口說道,語氣與措辭都十分謙虛:“不過是當地百姓受妖魔所亂,慌不擇藥,貧道又恰好有些道行,鏟除了幾只小妖,山下百姓這才給貧道安了一個上仙的名頭,貧道卻是當不起的,羞愧之下,也曾說了幾次,但百姓都不愿改。”
說到后邊,竟還有幾分無奈。
“是這樣的。”
宋游點頭附和著他。
永陽真人則連忙對身邊人說:“去準備美酒佳肴,今日來的是貴客!”
“是。”
有幾個弟子和道童立馬便離去了。
“請!”
永陽真人這才看向宋游:“貧道雖在觀中,卻早已聽過道友的事跡。”
“哦?”
宋游很感興趣的看向他。
“貧道聽人說過幾次,說在禾州,有位姓宋的神仙高人,自稱從逸州來,各地作亂的妖魔無論大小,只要這位高人走過,盡皆太平。”永陽真人一邊笑瞇瞇的說著一邊領著他跨進門檻,“貧道早已料到,道友多半會來到景玉,今日總算等到了。”
“道友料事如神。”宋游說了一句,然后又問,“只是道友是否料到是今天呢?”
“貧道還沒有那個本事。”
進門之后,空間寬敞,兩邊和上方都有蒲團和桌案,看起來像是道人論道傳道的地方。
永陽真人坐在了最上邊,讓宋游和劍客坐在他的左手邊,身邊幾位中年道人也各自坐下,儼然是招待貴客的禮節。
宋游一邊與他閑聊,一邊觀察。
這永陽真人態度拿捏得很巧妙,對宋游謙虛恭敬,想來是因為聽說過宋游的事跡,知曉許多頗有道行的妖魔也被這名道人除得干脆,尤其民間傳聞總喜歡將事情夸大描述,便傳得更夸張了,甚至有說他一道令符就能招來天兵天將的。不過他也拿捏著些許姿態,除了自身道行確實挺高,也可能是被當地百姓的吹捧架了起來,又或許是并不確定宋游是否能一眼看穿他的真正道行,從而選了一個折中的態度。
從中是能品出人的性格的。
而他此時營造出的形象,儼然一個雖不算神仙但也道行高深,卻又無奈被民眾吹捧成了仙人的得道高人形象,具體多高,只讓宋游自己去品。
宋游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眼中卻有光澤一閃而過。
這茶是菊花茶,頗有清香,入口又帶著菊花的苦澀,回味悠長。
一口飲盡,放下茶杯,環顧一圈。
氣清景明,萬物盡顯。
上首須發皆白的永陽真人也好,身邊的中年道長也好,身周都縈繞著淡淡的尸鬼邪怨之氣,污穢雜亂,縈繞于他們身周時,甚至感覺原先或是仙氣飄飄或是慈祥可親或是普普通通的面容都變得有些奇怪了起來。
也是這時他才看出,面前的永陽真人也是一個木頭假人。
這道行卻要比當初那雷清觀的觀主高多了。
宋游收回目光。
有一個道童來為他倒茶。
“道友走遍禾州,只為斬妖除魔,貧道佩服不已。”永陽真人一邊恭維著他,又一邊抬高自己,搖頭嘆氣的說,“貧道本也想外出除妖,能除多少暫且不論,只盡自己之力,為禾州百姓添幾分安寧,奈何年事已高,實在是有心無力了。”
“斬妖除魔的卻也不止在下。”宋游看了眼身邊劍客,謙虛回道,“我等一路走來,也遇到不少心懷天下的高人,也四處驅妖除魔,有不少都是南方各州有真傳承的宮觀寺廟,接到神靈旨諭,特來北方行走除妖。也有一些如觀主一樣的修道之人,雖不四處行走,卻也坐鎮一方,附近若有百姓遭了妖邪求上門來,便下山走一趟,又何嘗不是保一方安寧?”
“這樣的宮觀寺廟禾州不多吧?”
“禾州妖魔太猖狂了,很多這樣的宮觀寺廟都覆滅于妖魔手下。”宋游搖頭說,“倒是我等在昂州和禾州的交界遇到一座道觀,叫雷清觀,觀主也常常下山幫山下的百姓驅邪除魔。”
說完宋游淡淡瞄向眾人。
“雷清觀?”
永陽真人露出思索之色。
座下其余的中年道人卻沒有他那么好的演技,至少有兩三位中年道人的神情中都透露出,他們是知曉雷清觀的。
宋游抿嘴不語。
“我等從昂州進禾州之時,遇到雷清觀的觀主,當時禾州止江縣有位善人,家中被妖邪所擾,便去請了雷清觀的觀主幫忙。”這句話是由坐在宋游身邊的劍客說的,聲音清朗堅定,“那雷清觀的觀主在當地方圓幾百里都很有名,常常幫助山下百姓,聽他說,似乎以前曾來景玉求過道?卻是不知是否是從永陽上仙這里學來的道行法術?”
永陽真人便拿不準了。
滿臉思索之色,思索半天,才為難的說:“貧道自在此處開設道觀以來,教過許多弟子,有些還留在身邊侍奉,有些則志不在此,于是離去,這些年來也不知曉有多少,很多離去之后,也沒有音信,道友這么一說,貧道一時也想不起。”
宋游聽到這里,心中差不多就有數了。
也覺得已沒有必要再和他多說了。
如今已不是古時,世間有道行的人本身就少,玄門中人打交道,實在不該太過拖拉磨蹭,簡單直接才是正理。
就好比民間傳聞里邊,某州某地哪個玄門中人有些矛盾,都是互相直言抨擊的,若是非得斗法不可,要么當場便施了法,各自拆招,要么也是直接找上門去施展本事的,輸贏既快又分明。
于是宋游轉頭看向觀主,笑著說道:“有一件事在下不知該不該說……”
“道友但說無妨。”
“我等真誠來訪道友,為何道友卻只用個假身來應付在下呢?”
永陽真人心中頓時一驚,面上卻保持著鎮定,哈哈笑道:“道友果然道行過人,能一眼看出貧道此時用的乃是假身,呵呵,用假身來待客,卻是貧道無禮了。”
隨即他站起身來,施了一禮,這才解釋道:
“貧道真身在閉關修行,不便待客,奈何道友此時來訪,又哪有不來親迎的道理?便只好出此下策,本以為能瞞過道友,卻沒想到,道友竟是有一雙火眼金睛,還請道友多多諒解才是。”
“不知觀主真身何在?”
“自然在這觀中。”
“我猜也是。”
宋游說著,放下了茶杯。
身邊的劍客頓時會意,出聲問道:“聽說觀主身邊有眾多護法,各個沉默寡言,刀槍不入,武藝高強,舒某也是江湖中人,本想見識一番,為何今日走遍了道觀卻都沒有見到呢?”
“貧道真身在閉關,護法自然便在護法,一時怎么走得開?”
“哈哈……”
劍客大笑,也放下杯子,同時伸手過去摸到長劍:“莫非是怕我們見了,看出觀主的護法乃是以活人煉制而成的人傀?”
殿中眾人聞言,皆神色一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