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年,早春,靈泉縣陰陽山。
老道人坐在窗邊,前兩天送來的信就放在桌上,這兩天里,她亦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了。
只是如何回信,心中卻猶豫。
想了許久,才找來紙筆。
低頭開始寫起來。
“我知曉你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不知曉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想來在你心中,一定比這個世界要精彩許多。又或許在那個世界里,有你放不下的事,有伱的心安之處,所以才如此不舍。
“你覺得這世間無趣,你覺得天下疾苦,你覺得世人愚昧,這個世間亦多是些黑暗愚昧之事,可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已經是幾年之后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到那時你也見過不少絕世風景了吧?
“大概你也已經知道了,這暗沉沉的世間其實并沒有比你的來處少幾分色彩,天下疾苦也許是真的,百姓也許愚昧是真的,世事昏暗也許也是真的,可如果僅因為此,便覺得他們一點快樂也沒有,覺得這世間毫不值得,實在是一種傲慢。
“也許世人確實愚鈍,可在他們身體里,那顆心卻與你與我都并無不同。
“即使人間一過客,看遍風景后,也總要擇地安身超然世間,不如溶于世間,那時的你也有幾分感悟了吧。”
忽然身后響起風聲。
“撲撲撲……”
一只純黑的八哥飛了過來。
老道握筆的手略微一頓頭也不回的問道:“客人送走了嗎?”
“送走了。”
“事情也都交代了嗎?”
“我給他們說,你身體越來越差了,恐怕大限將近,叫他們明年別來了。等二十年后,那小子回來了,再來。”
“還是你會說話。”
“要我把信送給他嗎?”
“等我死了再送吧。”
“你……”
“這又有什么?”
老道拿著筆,看著面前的信。
若她真當怕死,死亡又哪里有一點機會奈何得了她?
只是此時此刻坐在這里,提著筆看著自己寫下的信,眼前不禁一陣恍惚,不由得便想起了自己那個徒兒,想著想著,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師父。
當年自己也青春年少,在這觀中玩鬧的時候,也不過只是個小女孩,下山游歷之時,也只是個年輕女道罷了,當時的自己又哪里想到過,自己也有頭發斑白時坐在窗前為自己下山去的徒兒寫信的這么一天。
老道突然一下就感受到了當年自己師父的心情。
搖頭笑了笑,老道又對身后的八哥說:“等我死了,記得把我葬在我師父的旁邊,我很想他。”
輕描淡寫,好似玩笑。
八哥沒有回答。
老道也無所謂,落筆繼續寫。
“向來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只愿你能去到你心安的地方,無論那是何處,那方自有修行,又自有自在。”
吹一口氣,信紙自干。
隨即將它折好,放入盒子里,任時間使其慢慢發黃。
越州之北,道人陡然睜開眼睛。
原來只是一場夢……
道人搖了搖頭,見自己還保持著盤膝坐地的姿勢,便更覺得好笑了。
抬頭眺望遠處,夜空依舊清朗,沒有任何神鳥的蹤跡,整片森林萬籟俱寂,只有旁邊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道人伸手加了幾根柴。
貓兒就縮在他小腿前邊,蓋著羊毛毯,與他互相取暖,也不知睡沒睡,察覺到他的動靜,將眼睛睜開,探出頭來望向他。
“沒事……”
宋游聲音平靜,扯著羊毛毯,又把她蓋住了:“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夢見了什么?”
三花貓的聲音好小,從羊毛毯下邊傳來,就變得更小了。
“不好說。”
“那神鳥來了嗎?”
“還沒有。”
“會不會偷跑過去了?”
“應該不會。”
“道士睡一會兒,三花娘娘來守著它。”
三花貓說著,便在羊毛毯下蛄蛹起來,要往外邊鉆。
“沒事。”
道人也小聲對她說,像是怕擾了清夜的寂靜:“若真有神鳥飛過,我會感覺得到的。”
“你都睡著了。”
“是啊。”
“都做夢了。”
“是啊。”
“那你怎么知道?”
“我很厲害。”
貓兒只鉆出一個頭,扭回來狐疑的望著他,兩只眼睛圓溜溜的,一張小臉亦是清秀漂亮極了,看了他幾眼,這才將信將疑的將頭縮回去。
世界立馬安靜下來。
冬日的北方,真的很冷。
即使宋游墊著羊毛氈、披著羊毛毯,也還是很冷,若是旁邊有一盆水,怕是早已經凍成冰了。
最溫暖的地方只有兩個。一是身邊燃燒著的火堆時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爆響,二便是與小腿挨著睡的三花貓,貓的體溫比人高,而寒從腳下起,道人不僅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溫度,使自己溫暖,也能感受到她呼吸帶來的身體起伏,能使自己心靜。
加之火堆燃燒的聲音,實在催人入眠。
不遠處樹枝上的燕子縮著脖子,也是半瞇著眼睛,時刻留意著遠方天空。
不知不覺,道人又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好似又做了夢。
這次夢的內容短暫而雜亂。
一下子看見了八哥銜著信,星夜兼程,飛過幾千里的距離。一下子又看見了十幾年前北方大戰,塞北鐵蹄踏過越州,燒殺搶掠,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隨后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不知多少冤魂滯留于此。
如今的言州北邊怕也差不了多少。
再次醒來時,月亮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辰,密集而璀璨,身邊的火堆也已經只剩猩紅的一堆木柴,不見了火焰。
“已經五更了呀……”
這會兒是越來越冷了。
宋游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邊的火堆,木柴已被燒完,應該也睡不著了,干脆便掀開毛毯起床。
“撲撲撲……”
一只燕子飛到了面前,落在枝頭。
“要我再去撿些柴嗎?”
“不必了。”
“那我們……”
“收拾收拾出發吧。”
沒有多久一人一貓一馬再度啟程。
燕子飛在身后,時高時低。
往前不遠,便踏入了那片青桐林。
遠遠看去這片青桐林似乎很密集,其實進去之后才發現,每一棵樹之間都離得很遠,很遠很遠,只是古樹太過巨大,才給人密集的錯覺。而樹與樹之間幾乎只長著地被性的植物,最多一些小灌木,沒有別的樹,與平原差別也不大。
人走在中間,顯得格外渺小。
道人按著燕子的指引,一步步的朝著最中間那棵大樹行去,腦中似乎有所想,又似乎空蕩一片。
心中遺憾之余,又多了不少失落。
回憶則一點點的涌上來。
如此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遠。
忽然之間,身后燕子喊了一聲——
“快看!”
三花貓聽見聲音,迅速扭頭。
在她眼中倒映著一抹藍光。
道人也跟隨著停下腳步,扭頭看去——
夜空依舊清澈,滿天繁星,可在這繁星之下,卻多了一道似青似藍的光,似乎是一只虛幻的神鳥,從南往北飛去。
神鳥有著修長的脖頸,頭上點綴著冠羽,神態清冷而高貴,身姿優雅,似乎純由極光構成,這光將星斗銀河都蓋了下去。只見它舒展翅膀,身后拖著長長的尾羽,從遠方飛來,巨大無比。飛到一行人頭頂時,幾乎占據了小半個天空,恍惚之間,震撼如同夢中的情景。
宋游高仰著頭,怔怔看著它。
這是天地的靈韻,自然的造物,是視覺的震撼,亦是內心的沖擊。既帶走這片土地上的冤魂怨氣,又為這方世界帶來祥瑞。
宋游好似聽見了它的聲音。
清澈空靈,悠遠回蕩。
又見它灑落點點光塵,落在這片夜里,如夢似幻。
三花貓早已看得愣住。
燕子更是呆了,忘了扇動翅膀,以至于落在了地上,高高仰起頭,眼中亦只有夜空中那只神鳥。
神鳥逐漸遠去。
如傳說中一樣,它在最中間那棵最高的青桐樹上停留,巨大的樹巢剛好盛下它。
而它落在樹上,像是一只尋常鳥類一般,慵懶的梳理羽毛,隨即低下頭,目光好似能穿過重重青桐樹的阻擋,和這遠處的道人對視。
道人站著不動,只抬頭遠觀,與之對視,而沒有上前去追尋的意思。
貓和燕子亦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神鳥歇息夠了,再度振翅而去,消失于北方天際,卻留下了滿天青藍色的光,一縷縷如夜空上的輕紗。
“喵……”
貓兒和燕子終于收回了目光,眼中卻還殘留著震撼,扭頭看向道人。
道人則依舊盯著那方,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露出一抹笑意,也長呼了一口氣,繼續邁開腳步。
“走吧。”
“我們還去找那棵樹嗎?”
“不去了。”
“唔?”
貓兒歪頭疑惑的盯著道人。
燕子也悄悄瞄著道人。
雖不知先生與那八哥是什么關系,八哥送來的信上又寫了什么,但他卻能看出,自八哥送信離去之后,先生的心情明顯低沉失落。自然也不知先生在那只神鳥身上看到了什么,感觸了些什么,他卻也能看出,自神鳥離去之后,先生的內心豁達了許多。
馬蹄聲得得,鈴兒叮當。
一行人繼續行走在這參天的青桐林間,依然渺小得像是螞蟻一樣,天快亮了,與那神鳥的相遇,則實在是一場難得的緣分,也美得猶如夢境。
行于世間,與人相遇,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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