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東西……”
宋游站在原地,皺眉喃喃。
隨后收回目光,拄杖遠去。
前方莽莽群山皆被冰雪覆蓋,天空是巨大的完整的蔚藍色半圓,雪山的山脊有著溫柔的曲線,看不見一點人煙。
雪地之中,一行腳印向南下山而去,也有一行更亂的腳印,沿著山脊線一路向東而去。
道人雖不知那小妖想說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還是出于某種目的想讓他在越州乃至北方留久一點,但他是個聽勸的人,加上自己本就是下山游歷天下,適當的覺得多花一些時間將這越州走得更細致一些,并不是什么壞事,便也真的打算再將越州更仔細的走一遍——本來打算出了青桐林去了天柱山,便去召州過冬的,如今便再多繞一圈。
越州基本荒無人煙,走起來實在困難。
路上又常有白骨,十幾年前就曝尸荒野了,早該入土為安,也得花時間幫他們一把。
一路走來,倒是遇見幾只被天宮清剿剩下的妖魔,有些一身腥臭邪氣,有些還使喚冤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自然隨手清除了。
倒是也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多數都很不容易被發現,要從天地靈韻中,才能知曉此地曾有了不起的大能盤踞。不過也僅此而已,除了靈韻中的異樣并未找到任何大妖或修行者,這倒和青桐林的情況一樣了。
不知是對方早已知曉他要來,故意藏了起來,還是對方早已離去或死去,不在此地了,總之找起來都不容易,費時費力,也顯得很無禮。
越州原先數得上的作亂的大妖就只有一個白牛大王,差不多是北邊因戰亂而生的幾個妖王中行經最惡劣的,然而已被天宮清剿掉了。越州也是一片靈韻厚重文化悠長的地方,這么多年以來,像是南方地區一樣,有古老的大妖存在,實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既然并未傳出對方作亂的傳聞,宋游如此尋找一番便差不多算是夠了,要真仔細的去翻找人家,既耽擱行程,也不妥當。
只好記下,繼續離去。
如此差不多又花了一個多月。
等到離開越州境內,走到召州時,已經是明德六年的臘月下旬了。
原先該從越州北部進召州,如今變成了從越州南部進召州,翻過天險般的山脈,過了重兵把守的雄關,便到了這座墨竹縣。
宋游站在城門口,停下腳步,仰頭與城頭上的“墨竹”二字對視一眼,便上前出示度牒,在守城卒好奇的目光注視下,走進了這座北方小城。
墨竹縣位于召州最西南角,是三州交界處同時與越州東南角和寒州東北角接壤,不過天線和雄關隔開了它們,這也是十幾年前越州被塞北人肆虐而召州卻受害不重的原因之一。
此刻行走其中,街道雖窄小老舊,兩旁房屋也矮小,不過臨近新春,路上卻也有不少人煙,得益于正是上午,還能看見不少擺攤的商販。
賣炭的賣柴的,也有賣水的。
賣雞蛋的,賣筲箕簸箕的,更有意思的是,宋游還看見了替人包皮蛋的。
相比起越州的無人之地,哪怕比起言州的縣城,甚至比起禾州的縣城,墨竹縣的人都要多不少,也都要更像個樣子。不過比起南邊的縣城,墨竹縣就寒酸很多了,這年頭很多官員被貶謫,大抵也就是往召州還有最南邊的島上貶。
地上倒也鋪了石板,馬蹄踏著叮當響。
偶有臺階,馬兒也小心上去。
道人問了好大一圈,這才找到城中間的一家客棧門前。
托了大晏經濟發達的福,也多虧這墨竹縣在三省交界,又特產做筆用的墨竹,很受大晏文人雅士喜歡,這城中的客棧、車馬店倒也像個樣子。
宋游把馬放在外邊,邁步進去。
門檻很低,可拆卸的。
進門是個大院子,方便來往客商駐馬停車,而不是一個大堂,進了院子,才找到店家。
這年頭的客棧,尤其是小城客棧,其實平日里多數房間都是長住的客人在住,像是考生和公務出差這類人,短住的來往客商、走江湖的,大多數都會選車馬店或茅店。車馬店放貨方便,方便客商,茅店和雞毛店住著便宜且查得不嚴,有些甚至可以不登記,方便江湖人。
宋游與店家一番交談花著比南方很多縣城租房還便宜的價錢,便定了一月。
這才又走出來,帶馬進去。
馬就放在院子里。
房間則是在樓上。
“這時節客棧沒什么生意,過年大家都回家了,開了年生意會好些。先生是修行中人,定然喜歡清凈的,便給先生選間靠后邊的房間,免得早晨被下邊賣菜的農戶吵醒了,也免得聞到院子里馬糞的味道。”
“多謝。”
“小店有餐食,但要提前說,平常也供應開水、熱水和洗澡水,都要提前說,單獨收錢,油燈的油暖爐的炭也都單獨收,用多少收多少。對門有賣餐食的店和小攤,先生若想自己做飯,也可借用廚房,油鹽醬醋木柴損耗什么的,看著給點就是。”
“在下記下。”
“出門左邊有家茶樓,右邊不遠,嘿嘿,有家酒館,有姑娘,賭館也在那邊,先生若閑著,想找樂子,也可以去看看。”店家笑著說,“不過最近北邊很不太平,咱們召州雖然好些,但偶爾也有些遇鬼的傳聞,不知先生怕不怕,反正晚上盡量少出門,咱們這地方小,天一黑,除了酒館和賭館也沒有什么樂子可找。”
“須得告知店家,在下還有兩位朋友在這邊,一位是個秀美的少年,一位是個幾歲女童,有時可能會進出客棧,來找在下。”
“知曉了。”
“便勞店家費心。”
“先生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店家說完便退了出去,態度恭敬。
宋游則放下被袋,一打開褡褳,便從里邊跑出一只三花貓,左看右看,十分好奇,隨即開始到處跑到處嗅,好了解這個陌生的地方,再一打開被袋的側包,便從里頭飛出一只燕子。
燕子性情與三花貓不同,對于這種偷偷摸摸將自己帶入客棧的行為,感到內疚:
“給先生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
宋游對燕子說著,又問道:“那你平日里又都住哪呢?”
“我還是不習慣住房子里,我看門口長了一棵大樹,便在樹上或是房頂上住著即可,也好幫先生放哨,看著先生的馬。”
“也好。”
倒也不是人家客棧一定不許燕子住進來。
只是這大冷天的,燕子解釋起來麻煩,要想說清自家燕兒有靈性很聽話,就更麻煩了。反正他知曉燕子平常都愛住在開闊之地,即使露宿野外他也得在視野不受阻擋的樹枝頂部歇息,不愛住室內,最多平日里無事的時候會飛進室內,宋游便懶得和店家多說了。
至于三花娘娘,純是在被袋里睡著了。
“這里好像有些臭臭的……”
三花貓扭過頭來對宋游說道。
“只是有些霉味。”
“霉味!”
“開窗通風就好了。”
道人去打開了窗,雖是說著開窗通風,卻是吹了一口氣,吹來狂風。
這風迅速便將屋中霉味卷走了。
宋游轉身之時,三花貓已化作女童,學著他原先的樣子,開始從被袋中將一樣樣要用的東西都拿出來。
店家是有飲水的陶壺粗碗的,不過自己也帶了有,便都取出來擺在桌上。
燈籠原本放在被袋邊被她拿到了床邊。
自己的褡褳、刀子和旗子也要放好。
知曉道人每到一個常住之地,都要寫些東西,所以筆墨紙硯也要拿出來。
小女童一絲不茍,像個小大人。
又真的有了幾分道童的感覺。
其實宋游知道,只不過是她心中“三花娘娘是只成熟厲害的大貓,該照顧道士了”的思維作祟罷了。尋常人家的貓兒長大了,有時也愛反過來飼養主人,仿佛能從中獲得成就感。
“多謝三花娘娘。”
宋游笑著說了一聲,又在窗邊看了會兒外頭街道,小女童便已經為他研好墨了。
只好走過去坐下,照例鋪開白紙。
本來是打算去召州治所歇息的,這段時間正逢春節,北方又冰天雪地,天冷不說,道路也難行,宜等開春之后再趕路。不過聽那鹿妖講了幾句話后便在越州多耽擱了一個月,如今便只得到這里了。
寒冬臘月,又是春節,冰天雪地,不宜趕路,便不去繁華的州城了,就在這偏遠小城住上一兩個月,開春雪化了再繼續游歷。
越州所見所聞都該好好記下。
不光是那五彩池越龍瀑布,也不光是那青桐林上飛過夜空的神鳥,天神初次上天的天柱山,還有滿地尸骸,遇見的說書人和靈韻異樣,自還有那結了冰可以走人的溪河,如夢似幻的霧凇,每晚上都被冷得鉆到胸口來的三花貓。
道人很有耐心,寫了一頁又一頁,字跡始終沉穩不變。
三花娘娘則為他點了暖爐,她自己怕冷,便也覺得他也一樣怕冷,于是把暖爐推到了他的腳邊,又叫來窗口的燕子一起烤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