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點著油燈,并不明亮,只是眼睛適應了這般光線后,便也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夜晚安靜無比。
宋游走到床邊摸了摸被子,這次運氣倒是好,客棧似乎有段時間生意慘淡了,店家趁此將床單被套都洗了一遍,透出淡淡的豆莢味兒,并且摸起來十分的干爽,想來睡起來會很舒服。
三花貓跟在他身后,卻是憂心忡忡。
“道士……”
“怎么了?”
“那群人里邊,有幾個人,老是盯著三花娘娘的小碗看!”三花貓跳上桌面說道,“眼神怪怪的。”
“賊眉鼠眼。”
“賊眉鼠眼!”
“意思是,眼神像是賊和耗子一樣。”
“賊眉鼠眼!!”
“今天中午就這樣了,三花娘娘的小碗既漂亮又珍貴,惹來人覬覦也是正常的。”宋游對她說道,“尤其是這個碗是三花娘娘在用,別人看見一只貓兒用這么漂亮寶貴的碗,會懷疑我們不知道它的價值。”
“鯽魚!”
“覬覦,眼饞并且想要的意思。”
“三花娘娘知道!”三花貓盯著他說,“三花娘娘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忘了三花娘娘學富五車了。”
“學富五車!”
“沒錯。”
“那他們晚上會不會來偷三花娘娘的寶貝小碗呢?”三花娘娘擔憂的道。
“唉……”
宋游在床邊坐了下來,因為床鋪柔軟,覺得舒適,忍不住嘆了口氣,這才與桌上的貓兒對視:“三花娘娘這么厲害,又最擅長捉老鼠,就連國師藏得那么深的只是很像老鼠的味道都瞞不過三花娘娘,現在又法力大漲,有誰能從三花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把東西偷走呢?”
“是哦!”
貓兒頓時神情一凝,眉目間的憂愁一掃而空:“法力大漲!”
“若他要來偷,便由他來偷好了,正好請問一下他押送貨物的事情。”宋游對她說道,“我們主動去問,可能得不到答案,不過若是別人自己上門來告訴我們,也許會好一些。”
“是哦!”
貓兒頓時神情又一凝,剛剛覺得自己已經很厲害了,一下子又覺得自己還是有很多可學的地方。
“那他們不來呢?”
“不來便是君子,明日當攜禮,躬身請教,只愿他們能如實告知。”
“攜禮”
貓兒重復著道。
道人則走到桌子邊,拿出三花娘娘的小碗,左右看了看,又拿起原先倒扣在桌上的茶碗,比對了一下,大小高矮也差得不多。
“呼……”
桌上便多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碗。
玲瓏青花,透而不漏。
“這下好了,就算任他拿,三花娘娘也不用擔心自己的碗會被摔壞了。”
“你好聰明!”
“便得勞煩三花娘娘了。”
“老鼠來偷!三花娘娘把他捉住!”
“莫要把他傷到了。”
“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就算是捉老鼠,也不會把它傷到的。”
“那我……”
“你去睡!”
“這樣好嗎?”
“去睡去睡!”
貓兒連忙催促著他。
道人別無他法,只好躺下。
閉上眼睛,腦中亂七八糟的想些事情,窗外的夜靜得出奇,宋游的心也慢慢靜了下來,很快便睡去了。
貓兒則不一樣——
三花娘娘先是對著油燈揮了下爪子,明明離得很遠,小小一只貓爪也吹不起什么風,不過油燈卻是瞬間熄滅。
熄了燈后,她也不閑著,先是跑到窗邊看了一眼下邊院落,跑到門口透過門縫看了一眼門外走廊,又跑到墻邊聽了聽隔壁的動靜,總之在整個房間里這里瞧瞧那里嗅嗅,終于爬上了床,將自己的真碗拖動著藏在了床鋪角落,隨即趴著不動,暗中觀察。
時間一點點流逝。
三花娘娘絲毫不動。
終于到了半夜。
若是以人的聽覺來看,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然而三花貓卻已經扭過了頭,直勾勾盯著門外。
準確來說,是盯著大門靠右邊的位置,目光似乎能穿過墻,看見房間外邊走廊上的動靜,然后緩緩往左移,最終目光停在木門中間。
“咔……”
門外有輕微的動靜。
一把匕首伸進來,撥動門栓。
今夜本該有半輪彎月,不過不知從哪飄來一朵烏云,正好將之遮住,此時屋中伸手不見五指,正適合做梁上君子。
可惜在三花娘娘眼中一切都很清楚。
只見門栓緩緩移動。
幾乎微不可察的聲響,房門被以極緩極緩的速度推開。
三花娘娘歪頭看向他。
門口站著一個壯漢,二三十歲的樣子,在一群鏢師中算是年輕的。
果然是他。
三花娘娘就知道是他,因為這個人看起來在一群人中最不聰明。
貓兒在床邊變換了下姿勢,將自己的小碗藏得更深了些,隨即才又看向這個人,見他四處摸索著,小心翼翼的進來,又小心翼翼的移動,三花娘娘等了一會兒他也才走了幾尺遠,搖了搖頭,干脆從床上跳下去,走到他的身邊去。
三花娘娘也不叫他,就跟在他身邊,高仰起頭把他盯著。
這人走一點,她走一點。
這人伸手摸索,她就仰頭盯著他的手,這人挪動腳步,她就低頭盯著他的腳,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誰又知道貓兒的心思?
看得出這人十分小心,一直貼著墻走,而他的目的就是房間進門不遠掛上的木鉤,想來他看見了今天道人把碗放到褡褳里,覺得大多數人進屋后會將褡褳或者衣服之類的掛在這個地方,于是第一時間就來這里找了。
褡褳確實掛在那上面。
只是碗卻已經放在桌上了。
至于為什么放到桌上,其實也是怕他找不到亂翻一通。
三花貓盯著他的動作,歪頭想了想,又扭頭看了一眼依舊熟睡中的自家道士,稍作猶豫,竟化作人形,走回桌子旁,踮腳拿起小碗,又十分自然的走了回來,將之放進褡褳中。
這個過程一點動靜沒有發出。
鏢師毫無察覺,一直摸到褡褳,把手伸進褡褳,稍一摸索,便摸到了這個小碗。
鏢師頓時一喜。
表情被三花娘娘看得清清楚楚。
三花娘娘變回貓兒看著這人將碗揣進懷里,又開始慢慢往外摸索著走,看了一會兒,等他快摸到門口時,終于甩了甩腦袋,一轉身,跳回旁邊桌子上,對著油燈吹了口氣。
“呼……”
房中頓時亮起了光芒。
鏢師頓時被嚇了一跳,迅速一手摸向腰間,同時轉身,先看床邊,再看油燈。
床上的道人倒依舊躺著。
桌上油燈剛亮起豆大的光,緩緩生長,而在桌邊,只有三花貓端坐著,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一只貓兒?
一只貓兒是如何點的燈?
年輕鏢師愣了一下,卻來不及多想,第一反應,便是往外跑去。
可剛一轉身,便被嚇得差點喊出來。
只見房中門口位置不知何時多了一頭斑斕大虎,側身擋住了門,整個房門的寬度還沒有它身體的一半長,正扭頭把他盯著。
猛虎雙眼渾圓,瞳孔如針,沒有呲牙,也沒有咧嘴,就這么盯著他,卻已經給了他極大地心理壓力。
這下鏢師才終于發覺不對。
顫抖著僵硬的身子,緩緩回頭——
只見那只貓兒依舊端坐于桌面上,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突然開口,竟口吐人言,輕輕細細的聲音,卻是說道:
“你可以從它肚子下邊鉆過去跑掉!”
鏢師立馬屏住了呼吸,知道這次是踢到鐵板了,連忙壓低著聲音說:
“貓仙在上,無意冒犯,念在小人是初犯的份上,不如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把,小的回去一定為您立個牌位,年年燒香。”
貓兒聽了卻依舊盯著他,又看他身后的斑斕大虎,繼續慫恿:“伱也可以從它的背上跳過去跑掉!”
“貓仙想如何?”
“你不跑喵?”
“小人哪里敢跑!”
鏢師的手已經伸向腰間,距離短刀就只有兩寸遠,盯著桌上那只看似柔弱的貓兒,猶豫再三,卻也收了回來。
“你也可以拿出你的刀子,和老虎打一架!”
“貓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早知貓仙如此神武,小人哪里敢冒犯?”
“那這樣呢?”
貓兒忽然扭過了頭,不去看他。
與此同時,老虎也往前走了一步,一下子門口便空出了一個位置。
可惜這名鏢師并不是老鼠。
他雖然愚笨莽撞,但也知曉,這只是貓兒戲弄老鼠的手段,更或者,是他們想要自己弄死在這里的把戲,自己一跑,那頭大得讓人擔心這二樓的木板能不能承受得起的斑斕巨虎,怕是瞬間就能追上他,一巴掌就能把他拍得筋骨俱碎。
倒是也聽說過江湖上的把戲,有人在鬧市中引出猛虎,可其實只是障眼法,即使法術高深的,也只能傷到對此深信不疑的無辜民眾。
但江湖把戲中可沒有會說話的貓。
“小的不敢……”
“真沒趣!”
“這是貓仙的玉碗……”
鏢師連忙從懷里摸出小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走到桌邊,卻不敢靠近了,只得把手伸到最長,將之放到桌上。
“我家道士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問題?”
“對的!”
“問完了小人就可以走嗎?”
“不知道。”貓兒歪頭想了想,“我家道士很好,你要是老實的說,我猜會放你走。”
“那……”
“我家道士還在睡覺,你不許吵,要等他睡醒……哦已經醒了!”
三花貓說著一扭頭,看向床鋪。
道人已經揉著臉直起身來了。
三花貓便又收回目光,直直的將這名鏢師瞪著:“一定是你說話太大聲了!”
“小的冤枉啊……”
鏢師說完,再一扭頭,看向緩緩起床的道人,知曉這位才是正主,頓時求饒道:“仙師,仙師寬宏大量,請饒恕小人一次。”
“深更半夜,足下為何來此?”
“小人……小人……”
鏢師卻是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
“在下是修道之人,向來心善,不過足下到了這里,想求寬恕,卻還是得實話實說才行。”
“小人一時財迷了心竅,腦子昏昏沉沉……”
說來也是有趣,明明事都做了,可他卻不好意思說出口,很快又說:“請仙師念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饒恕小人一回。”
“真是初犯么?”
“真是……”
“足下要扯謊來蒙蔽于我嗎?”
鏢師稍稍抬起眼簾,剛一觸及到道人那雙平靜如水的眼睛,便飛快的低下了頭:“不敢欺瞞仙師,小人此前確實曾有一次偷盜行為,不過敢在仙師面前指天發誓,這絕對只是第二次。”
“看足下動作雖然小心,可也不像慣偷。”宋游微微一笑,“聽聞慣偷都善于察言觀色,想來不會往我們這里動心思。”
“對對對!仙師明鑒!”
“不過足下本是走鏢的,該以坦蕩與信義為主,為何要行此偷雞摸狗之事呢?”
“小人一時迷了心竅,鬼上身般……”
“這與妖鬼何干?”
“仙師說得對!請仙師放我一回,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鏢師壓低著聲音,似是怕被人聽見。
宋游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說,只對他說道:“足下畢竟是偷盜,偷盜不該,按理來說該上報官府,不過在下卻是有事想請教足下。此事雖然也有些違背鏢師的信義準則,不過卻關系重大,若你愿意幫一個忙,告知我們,我也愿意給你一次機會,算是包庇,不告知官府,卻得請你回去后自覺告知鏢頭,任鏢局自行決定去留。”
“啊?”
“已為足下免去牢獄之災了。”宋游對他說道,“鏢師該坦誠重信,足下如此行徑,難道連這點后果都不愿意承擔嗎?”
“仙師饒了我吧……”
“不可。”
“仙師……”
“慢慢考慮。”
鏢師眼光閃爍,又試著求饒幾次,發現道人干脆不說話了,只平靜看著他,才咬了咬牙,開口問道:
“不知仙師有何事相問?”
“多謝足下。”宋游微微一笑,“想問諸位押運的什么貨物?從何處來,又要運往何處?”
“啊?”
鏢師明顯又愣了一下。
“不便說嗎?”
“這……”
鏢師眼光又閃爍幾下這才說道:“小的剛好知曉,不過此事干系重大,若鏢頭知道小的泄密,恐怕會殺了小人……”
“我只說你來此偷盜,被我們發現。”
“多謝先生!”
鏢師一時不知該哭該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