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晚實在安靜。
只有輕微的水聲和舔舐聲。
“嘩啦……”
“吧唧吧唧……”
狐妖依舊坐在柳樹上,時而搖晃雙腿,比水中的月影更白,激起水花,時而又俯身下去從湖中掬一捧水,任其滑落,一切都是自顧自的,像是山間小動物玩水玩得投入,可舉手投足間,卻又美得不像話,便又像是刻意如此了。
只是旁邊的道人卻只閉眼盤坐。
貓兒也趴伏著身子,低頭在碗中認真舔舐,不時抬起頭來,眼睛一瞇,就這么突兀的呆愣一會兒,不知是陶醉還是迷糊,又過一會兒,才又繼續把頭低下,在碗中再舔食幾口。
扭頭看看自家道士,再看看那只狐貍,又環顧一圈四周,找那只狐貍的尾巴。
“呼……”
山風吹來,帶著早春寒意。
原本暖呼呼的身子頓時一涼,不由原地打了個寒顫,再低下頭喝醪糟的時候,一下子沒踩穩,身子往旁邊一晃,倒是迅速保持住了平衡,不至于吧唧一下摔在地上,卻碰到了裝醪糟的小碗。
小碗帶著少許醪糟,頓時朝旁邊傾倒。
好消息是碗是放在地上的。
御用天價碗,不至于摔碎。
壞消息是,旁邊就是自己和道士的床,羊毛氈與羊毛毯都在那里。
醪糟頓時將之浸透。
糟糕!
三花娘娘整只貓肉眼可見的一愣,扭頭怔怔的看向羊毛氈,又收回目光來盯著已經傾倒的小碗,由于中毒后反應力下降,過了一下,慌亂才在她身上浮現出來,連忙伸爪子去把小碗扶正,隨即又連忙撲過去,瘋狂的用兩只爪子在羊毛氈上做捧水的動作,看那樣子,竟是想將倒在羊毛氈上且已經滲透進去的醪糟湯湯捧起來。
不說貓爪子能不能捧水,可滲透進去的水,又哪里能捧得起來。
自然地,只能捧到空氣。
饒是如此,她也捧了好幾下,這才醒悟過來,連忙用爪子刨,奮力的刨。
這下要好些,至少將米粒刨掉了。
三花貓好一會兒才停下了動作,慢慢清醒也慢慢回過神來,卻是一屁股坐倒在原地,先低頭看一眼幾乎已經空了的小碗,再一扭頭,看著還比較濕潤散發著醪糟味道的羊毛氈,這可是陪伴他們多年的老伙計,表情呆滯著,又扭頭看一眼自家道士。
自家道士依舊盤膝閉目,此間天地靈氣靈韻都往他身邊聚集。
再扭頭看看那只狐貍。
狐貍還在玩水,動作怪怪的。
捧了幾下水,又拎起旁邊放在樹枝上的酒壺,仰頭對月飲酒。
似乎也沒有發現這邊的動靜。
三花娘娘篷然一聲,化作人形,一邊小心翼翼爬過去,擰起羊毛氈,將之擰干,一邊迅速思索。
道士早就給她說過,醪糟湯湯有毒,喝了會像人喝了酒一樣,會壞了事情,叫她不要貪杯,結果她自恃厲害,沒有聽。
得想個法子才行。
“道長好生威風啊,只是坐在這里不動,就將一群鬼差嚇得不輕。”
旁邊傳出了狐貍的聲音。
三花娘娘頓時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說自己的呢,仔細聽完,又瞄了眼那只狐貍,見其還在仰頭飲酒,沒有往自己這邊看,而自家道士也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這才松了口氣繼續努力的將羊毛氈擰干。
“在下無意如此。”
道士的聲音過了會兒才傳出。
三花娘娘頓時又被嚇了一跳,連忙放開羊毛氈,規規矩矩的坐回原位。
“道長不怕他們回了業山,告知國師,路上遇見神人,國師早有準備嗎?”女子將腳沉入水中,蕩開漣漪,轉頭看向道人,“還是說,道長故意讓國師知道道長來了,好到業山的時候,讓國師來迎接道長,免得被軍隊阻擋在外,還得費力通報名號?”
道人聞言終于睜開了眼睛,看向女子,月光下是白花花的腿:
“足下也覺得業山有貓膩?”
“道長不就是覺得業山有貓膩,這才直奔業山而去么?”女子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足下心思玲瓏。”
“不敢不敢。”
每聽到一個貓字,三花娘娘耳朵都要顫一下。
就在這時,遠處一陣動靜。
侍女從黑夜里走了回來。
“這邊妖怪好少,找了好久,才找到幾只山野小妖。”侍女一邊走過來一邊說,“沒有聽說有大妖從這邊經過,沒有見過白犀或鼉龍,倒是聽說此前隱江平白無故的起了波浪,層層往前推,估計是水下有大妖通行,我懷疑可能是哪條鼉龍。”
“知道了。”
女子回答得十分平靜。
“倒還聽說去資郡的陸路斷了,去年被大水沖斷的,要去資郡只能走水路。”
“還有幾天行程呢?”
“說是七百里路進資郡,和我們走過來差不多,不過資郡很偏,路不好走,而且資郡很大,多是荒山,雞不生蛋鳥不拉屎,少有人去,估摸著到資郡還有十天左右的行程吧。”侍女說道,“道長不愿我們去業山的話,我們就在資郡停下,看能不能聯系到故交,道長從到資郡境內走到隱南縣估摸著還有兩三天,不走錯路的話。”
“十天啊。”
“嗯……”
侍女點了點頭,接著便走向了一旁,走到三花娘娘的面前,頓時綻放開笑意,像是逗小孩一樣,笑嘻嘻的問道:“有一會兒沒見了,三花娘娘的醪糟湯喝完了?可還要再喝一碗?我再給你倒!”
卻見小女童仰頭盯著她,神情嚴肅,隨即扭頭看了眼那邊的狐貍與道士。
“刷!”
小女童朝她伸出了手,將手攤開。
手心赫然有著一排黑色。
狐貍眼睛在夜晚倒也好使,借著明月仔細一看,是一排銅錢,大概四五個的樣子。
“嗯?干什么?”
侍女愣了一下,低頭盯著她。
小女童一聲不吭,只把手往前送了送。
“給我的?”
小女童還是不說話,只是點頭。
侍女這才笑嘻嘻的伸手將之接過。
“三花娘娘太客氣了。”
小女童一言不發,扭身變回貓兒,在草地上蹦跶著跑出幾步,跑到羊毛氈上鉆進被窩,倒頭就睡。
“看來我們很快就要和道長分開了。”晚江姑娘搖頭道,“近十年被困在長京,出長京以來與道長同行,不用扮演長京士人心中的仙子,不用在野外和那些愚昧的動物打交道,也不用隱藏自己妖怪的身份,真是最自在的時光了。”
道人閉目盤坐,沒有回答。
狐妖知曉他在修行,也不在意,只自顧自的做著自己的事,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舉杯邀明月,何須假做人。
逐漸夜深,明月將沉。
山間的寒意逐漸濃重起來。
好酒的狐妖終于飲完了酒,手一撐樹干,整個人便像是沒有重量一般,飄飄然飛了起來,回了馬車。
不久,道人也睜開眼,走回床褥。
明月下是一棵枯樹,樹枝上站著一只燕子,睡得很警惕,看了他一眼,旁邊則趴伏著一匹棗紅馬,貓兒縮在被窩的邊角,一動不動。
道人掀開毛毯,鉆了進去。
“怎么毛氈上有這么重的醪糟味道,三花娘娘將醪糟湯弄灑了嗎?”
三花貓頓時神情一凝,抬起頭來,卻扭頭看向了那邊馬車。
馬車中的侍女正笑嘻嘻的掏出五枚銅板,剛想給自家主人說是那只三花貓給她的,不知道為什么給她,聽見旁邊傳來的話,也頓時一愣。
心中懷疑之下,掀開帷幔往外一看。
那道人的地鋪與她們的馬車隔了一小段距離,并不算遠,月光下貓兒的眼睛像是在發光,正直勾勾的把她盯著。
侍女眨了眨眼睛,表情略顯僵硬,卻也反應迅速:“是、是我,是我弄的,真是對不住道長,奴家先前在給三花娘娘倒醪糟的時候,一下手抖灑了一點在道長的毛氈上,還請道長見諒……”
貓兒點點頭,收回了目光。
道人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邊的馬車,搖頭笑了笑,沒說什么,躺下閉上眼睛,就此進入了夢鄉。
次日一醒,便繼續上路。
資郡果然偏僻得很。
這種偏僻既是地理位置上的,也是商業人文上的。
資郡只與堯州接壤,然而山多路險,又常有虎豹豺狼出沒,加之有更好的路通往堯州,于是即使去堯州的人,也不會選擇從資郡過。
這里自古以來都是凄涼地,土地遼闊但貧瘠,人口不多,沒有任何商業,沒有特產,連風景也沒有,于是外地人也不愿來,就連地方官都得是犯了什么錯才會被調到這里來,可謂極少有人出來,又極少有人進去,導致它的位置雖不偏遠,卻有一種孤懸之感。
若不是偶然知聞業山,宋游即使游歷天下,走過豐州,大概率也會經由隱江繞過資郡,直去豐州。
而隱南縣便是整個資郡最偏僻貧瘠的地方,同樣的,若不提前知曉業山,就算道人進了資郡,大概率也不會去到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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