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找了個空地,盤坐下來。
小女童雖然長得小小一只,卻也學著他的動作盤坐下來,姿態幾乎與他一模一樣,神情也盡力裝得和他一樣淡然,盯著前方的尊者山看。
這里是兩山相交之處,有一片空地,那座形似尊者的石山在對面的山頭,身后還有一座山,其實看起來比尊者山還要高不少,在后面那座山上應該可以很輕松的俯瞰尊者山,只是這座山很普通,既沒有尊者山的奇峻,也沒有那么多神話傳說,自然就被忽略了。
這里可以避風休息離尊者山也近,許多游人都在這里休整,隨便坐著躺著。
出來游玩的人大多性情隨意,即使平日里不隨意的,大多這幾天也能迎來短暫的隨意,于是周邊充滿了攀談聲,大多是不認識的人,甚至來自于堯州和浪州以外的地區,只消看得順眼,便聊起來了。也不用擔心找不到聊頭,同在這座山上,便是現成的緣分與話題。
只有道人與道童盤膝坐著,面朝尊者山,一言不發,目不斜視。
就連那名姓韋的年輕官人也重新去找到了那名熊姓老翁,恭恭敬敬與之交談,不再試探,拋下了目的性,只與這位面相慈祥、語氣和善但顯然也曾在年輕時見慣風雨的老丈交談,謙恭有禮,自然受益。
聊了許久,又被別的文人官人拉去互相結交,暢談山海。
道人與道童依舊盤膝而坐,目不斜視。
準確來說,只有道人目不斜視。
年幼的道童只是在模仿道人。
既是模仿自然要看道人怎么做。
于是三花娘娘雖然大多時候都坐著一動不動,凝視尊者山,像是要把山給看穿,要從中看出迅速修成大妖的秘密,可也終究是忍不住偶爾將眼睛珠子往旁邊轉一點,偷瞄一點自家道士又在做什么,當發現道士依舊一動不動后,便飛快的將目光收回,繼續自己看穿尊者山的大業。
山上風大,夏日也有幾分涼意。
然而無論風怎么吹,那尊者山上始終掛著一層云紗,在山風下緩慢變換著形狀,緩慢的被風拉長,被扯掉一絲,又生成一絲,怎么也吹不盡。
“呵……”
三花娘娘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終究是有些無聊了。
轉過頭又看了一眼道士,卻見道士依舊一動不動,她砸吧了下嘴巴,便也繼續強打起精神,認真學習,一張小臉嚴肅極了。
只是這萬年不變的山確實沒什么好看的,剛開始還覺得新奇,多看幾眼,便覺得無趣了,讓貓來做這種事情,也確實有些難為貓了。
三花娘娘很想認真,可身體不聽使喚,慢慢的便朝著道士的方向歪倒了過去,靠在了道士身上。
道士的身上很暖和,衣裳布料雖不柔軟,可卻是熟悉的舒適的感覺,也是熟悉的味道,這樣靠著又不會倒,實在舒服。
于是一靠上去,就直不起來了。
“這樣也可以看山的……”
三花娘娘在心里如是對自己說,仍舊面朝尊者山的方向,強自睜著眼睛,盯著尊者山。
尊者山作為天下幾大名山之一,靈力自然極為充沛,本就是妖怪所喜歡的。天宮是世間為神靈凝聚出的居所,亦是極度玄妙之處,尊者山是凡間離天最近的幾個地方之一,自然也沾染了幾分玄妙的靈韻。
三花娘娘看不出什么,只覺得舒服。
尤其靠著道士,就更舒服了。
眼皮子開始打架了。
視線也開始變得時而迷糊時而清晰。
三花娘娘常常覺得奇妙的是,有時打盹的時候時間會過得很快,只是低頭瞇了下眼睛,再把頭抬起來,就已經過去很久了,像是有一段屬于自己的時間被一只自己不認識的貓所偷走了似的,可有時打盹的時候時間又會過得很慢,以為已經過去很久了,一天都快完了,結果都還有很久。
總結不出規律。
可能要怪時間。
非要總結出規律的話,也怪時間,因為它常常和三花娘娘對著干——
常常是三花娘娘想讓時間過得慢點的時候,它就一下子溜走了,想讓時間快些過去的時候,它卻偏就慢慢走。
今日思想奇妙而復雜,既想時間過得慢點又想過得快點,快慢都有它的理由,于是時間便也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引起她的討厭了。不知不覺間有奇妙的感覺自道人身上傳來,仿佛受此影響,眼前事物本就模糊,又變得奇怪了起來。
尊者山上的風好似吹得更快了,云紗也變幻得更快了,一切都仿佛被加速,又像是自己有了一雙更慢的眼睛。
山上的云便似真的成了山的披風,拖著長長的尾巴,隨風招擺,不時有細小的云被山風吹得掉落下去,還未落到天邊就已經消失不見。遠處的云也不斷變幻著形狀,飛速移動著,不斷消失而重組。
天光迅速變暗下來。
三花娘娘察覺到了不對。
等她眼前迅速恢復清明,也直起身,從道人身上起來時,眼前的天地、天地間的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的速度。
天光也確確實實的暗了下來。
“道士……”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不由轉頭看向道人,開口喊了一句。
“怎么了三花娘娘?”
道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你一直在看山嗎?”
“是啊。”
“你剛剛有沒有看到……天上的……云……變得……跑得……就是跑得很快了?”
“沒有。”
“你不是一直看著那邊嗎?”
“是啊。”
“那伱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看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
“靈韻,巧妙,與天宮的入口。”宋游小聲的對她說著,又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三花娘娘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三花娘娘看到……”
小女童轉頭愣愣看著他,手舞足蹈,費盡心思,磕磕絆絆,終于將自己眼中的畫面描述給了道人聽。
說完不放心的盯著道士:
“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
“真的?”
“自然。”道人對她微微一笑,“與天地相交,常常會忘記時間,三花娘娘很有靈性與悟性,才能在不經意間達到與天地相融的狀態。”
“三花娘娘想到天快黑了,還沒有去給道士撿柴,嚇了一跳,就變回來了。”
“那停在這里定是剛剛好。”
“唔……”
小女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和變成貓兒本體的時候一樣的表情,隨即搖晃了下腦袋,又看了眼遠處天光,便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要去身后那座大山上撿今晚煮飯和過夜的柴禾去了。
便只剩棗紅馬與燕子陪著宋游。
白天上山的游人也各自有了打算,要么登完也看完尊者山,便早早下山而去,要么提前找好了遮風入睡之處,拿出了毯子被褥裹著,要么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聚在一起點著火把,取出酒來放聲吟詩喊酒令,大概是要放肆一整晚。
道人環顧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尊者山的靈韻與奧妙都已在他心底了。
沒過多久,那名姓韋的年輕官人竟又走了回來,找到宋游,對他拱手道:
“今日多謝先生點清迷霧,在下輕松也自在了許多,剛才看先生正在入定修行,不敢來擾,如今見先生空了,便來問問先生,是否愿去我們那邊與幾位來自天下不同山的官人書生一同飲酒、吃些熱乎的肉食,烤火入眠?他們尋了一個不錯的避風處嘞……”
“多謝足下好意,只是我們行囊帶得很足,過冬也夠了也不缺水食,便不打擾了。”
“是我來謝先生的。”
韋姓官人聽他婉拒,也不多糾纏,但是也沒有立馬離去,而是站在前邊與他說:“對了,今日聽說先生是逸州人,不知又是從哪過來的呢?”
“從豐州來。”
“先生也從豐州來?”
“是從豐州來。”宋游微微一笑,倒也耐著性子與他答話,“不過我們可不是因豐州水災而死、去天宮上任的神仙。”
“哈哈……”
年輕官人忍不住笑了幾聲,隨即說道:“只想問先生可去了豐州南部?”
“自然去了。”
“哦?”年輕官人頓時來了幾分興趣,“那邊如何?”
“不知足下說的是……”
“自然是風景了奇異之處也可。在下一向是個愛好奇山異水的人,此前在浪州海邊游玩時,便曾聽說豐州以南地龍翻身,隱江水竟倒著灌回了已經變成高處的原河道去了,那幾天豐州南部亦是鬼哭狼嚎,晴天霹靂,當時就想去看看,不過一來聽說那邊都是荒山惡水,本沒有什么風景可看,若傳聞是假的,便不值當去,若傳聞是真的,便怕又是妖魔作祟,又不太敢去。”
說完年輕官人看向宋游:“先生從那邊來的話,不知那邊如何?”
“在下今年過來,倒是沒有見到什么妖魔。”宋游如實回答道,“傳聞倒確實挺可怖的,直到現在,資郡百姓也不敢踏足那邊。不過若足下有膽子做第一個前往那邊的人的話,我想,隱南以南如今的風景定不會辜負足下的勇氣。”
年輕官人聽得睜圓了眼睛,不由得看向道人。
卻見道人笑意吟吟,與他對視。
那眼中沒有一絲假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