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山建成,仿佛如初。
宋游依舊不理會身后激戰,只邁步走向前方業山,走進了業山之中。
狐妖與鼉龍之戰也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一面生一面死。
道人則已身處業山內部。
“且借一縷星光。”
山外滿天星光好似被引來此處,朦朦朧朧,照出了業山內部的景象。
是一片荒涼雜亂。
宋游能恢復業山原貌,但卻不能將鬼城中原本陰鬼修建的建筑也給恢復。
不過他也不在意,就地盤坐下來,閉目沉思。
修行果然要下山才行。
下山這么多年,宋游除了道行增長,修為精進,對這所謂的“天道”也是越發了解了——時常在登山之際、在修行之中、在恍惚之時,一個不經意間便觸碰到了世人口中、修行之人也常說的“天道”。
“天道啟示……”
據宋游所感,天道本無情。
不僅無情,也不獨立于塵世之上,不超脫于天地之外,把它想成一個位居穹頂操控天地的神靈是大錯特錯的。
天道應是世間潛意識結合的造物。
是山水靈韻,是街頭乞兒,是王公貴族,是飛禽走獸,是妖魔神鬼,世界所有生靈意識共同造就了它。
你也有份,我也有份。
它是你,也是我。
在世界意志的面前,其實無所謂人神妖鬼的,人與妖都平等。
只是為何是人道天下呢?
興許正是因為平等。
在世界意志這里,沒有法力神通,沒有善惡種族,所有意識都平等,都是匯聚成它的一條溪流。只是世間草木萬千,實在談不上意識,飛禽走獸無數也大多愚笨,難言智慧,即使得道化形,許多修行百年的妖也不見得有凡人聰明。
人的意識強大,數量又多,自然慢慢便占了優勢。
不知伏龍觀歷代傳人有幾位察覺到了這一點,總之當宋游察覺到這一點后,其實推翻了以往很多認知。
都說上古神魔與人道修士逐漸消失,長生者也不得長生,是為天命。
可真的是有一個獨立于天下生靈之外、操控世間運轉的更偉大的神靈憑著自己的喜好改變了世界嗎?
分明是那個時代混亂無序,生活于天地間的廣大生靈水深火熱、苦不堪言,早已不堪忍受那些抬手投足間便能山崩地裂的人道修士、稍有喜怒就要人間掌權者拿活人去祭祀的神靈,還有那些肆意吃人、殺人為樂的妖魔鬼怪,早已厭倦了長生大能的統治與折磨,眾念所歸。
當世間多數生靈都覺得該換天了,天道就換天了。
伏龍觀乃是地圣傳承。
不是誰都能稱圣的。
除非瞎編亂造,否則再有神通,法力再高,也是不能稱圣的。
這個字并不代表力量。
都說伏龍觀得天道眷顧,這才從上古流傳至今,不僅傳承未斷,反倒每一代都保留著上古大能的能力。
真的是得“天道”眷顧嗎?
這份特權與殊榮真是來自于一個獨立于世間生靈之外的“偉大神靈”嗎?
其實是來自于世間生靈啊。
地圣德行無限,思想影響天下,又對天下萬民與文明有著極強貢獻,天下蒼生認為他與其余神魔妖鬼長生大仙都不一樣,于是天道變化也不曾為難他。隨后伏龍觀一代代傳承皆不求長生,皆造福天下生靈,保住本心,這才得以延續。
世間生靈需要這么一個人來行走人間,于是伏龍觀代代人杰。
非是誰的安排,乃是眾念所歸。
非要說安排,也不是哪一個人安排的,是世間大多數生靈的期盼與信念。
所謂天命所向,大多是凡間人用來自我安慰或鼓舞的托辭,可若是真的天命所向,也絕不是哪個“偉大神靈”覺得該這樣,而是眾念所歸,是世間本該如此。
陰間地府也是一樣。
世間萬民覺得應該有,世界意志也就覺得該有,因為它本就代表天下蒼生。世間萬民希望它快些現世,世界意志也就想快些凝聚出來,而它并不管這是不是皇帝為成鬼帝、國師為求長生而推動的,它本無情。
國師得到的啟示應是真的。
短時間內,國師并沒有說自己做夢的細節、如何判斷是天道啟示而不是別的大能托夢偽裝,然而國師這種人定會考慮這些,所以大概率有別的細節支撐他做出判斷,只是沒有給宋游說。
宋游姑且相信于他。
天道的啟示很單純,是想快些凝聚出陰間地府,于是冥冥中讓國師看到了無人插手下陰間地府凝聚的大概過程。
沒有人去取五方土四時泉,陰間地府還是會成,只是要稍晚一些。就像即使沒有國師和皇帝推動,陰間地府也依舊會在多年后鑄就一樣。不過世間既然已經具備了條件,便可以人為加速它。
快些凝聚,總歸是好事。
人杰參與,可以避免好多混亂。
至于宋游之后問的,是有人想借國師之手煉成長生藥,還是想引起天下大亂,其實本身是有些懷疑那位狐妖。
狐妖雖限于天道沒有修成九尾,然而天賦實在不容小覷,又精于算計,且圖謀國師長生藥多年,是值得懷疑的。
國師想來也懷疑過她,尤其是自己煉成第一爐丹藥、狐貍找上門來之后,應是有別的證據支撐他,打消了對這狐貍的懷疑。只是因為剛剛死了新化成鬼意識混沌,或是如宋游此前懷疑國師一樣,許多細小的蛛絲馬跡鑄就了懷疑,但又不足以編織成證據,因此說不出來。
多少也是給宋游的參考。
不知不覺間,外頭聲音已經平息了。
業山通道口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輕巧。
宋游停下了思緒,淡淡看去。
借著暗淡星光,女子仍舊一身白衣,一點雜色也沒有,身后是為她背琴的侍女,都一臉虛弱和疲憊的慢步走來。
道人坐著不動。
女子則走到他面前與他隔了半丈,隨他一樣,盤膝坐下來。
侍女坐在她身后,乖巧無比,一言不發。
女子朝宋游伸出了手,五指攤開。
手掌細白,五指纖柔。
掌心飄出兩顆丹丸。
“此乃國師煉成的陰陽長生丹,一顆可延壽千年。另一顆是煉丹剩下的藥渣,雖然作用不大,但凡人吃了,也可延年益壽,若是死人,只要腦袋還在自己的脖頸上,也可醒而復生,晚江將之收了起來,揉成丹丸,一并獻給道長。”
丹藥緩緩飄向了宋游。
狐妖則收回了手。
一顆是金燦燦的丹藥,隨風飄動,散發神光,蘊藏著無限生機,一顆黑漆漆的,雖遠不如那顆金丹,卻也是生機無限。
更奇妙的是,明明是以歹毒的方法煉制而成,不知多少陰魂殞命其中,可它卻一點雜質也沒有顯得靈光耀眼,圣潔純凈。
宋游抬手,收起兩顆丹藥。
這才抬眼看了她們一眼,淡淡說道:“看來狐妖近些年來下降的風評也不全是世人謠傳。”
“皆是無奈之舉。”女子柔聲說,聲音很小,“鼉龍一族冷漠嗜血,不顧情分,殺我族人,吞我祖母,種族恩怨不得不解。道長要知曉,狐貍雖強于山兔野貓,可也柔弱,鼉龍天生體大而兇猛,狐貍想要打敗他們,是很不容易的。”
這次侍女坐在她身后,乖巧安靜,目不斜視,一句話也不說。
只由這女子說來。
“隱瞞道長,是我們不對,不過晚江自問從未害過人,無論直接還是間接,都沒有害過。除了與鼉龍相關的,甚至就連得了道的妖鬼,只要已經有了如人一樣的意識,我們也從未害過。”女子如實說道,“我們只是一只狐貍,并不是人。有一個人為了一己之私,想要害人,和我們狐貍實在沒有關系,晚江心想,就是最心善的人,看見兩群狐貍為什么而爭奪廝殺,最大的善意也只是靜靜旁觀吧。”
宋游其實內心平靜,只淡淡的看向她們:“足下是個很了不得的妖怪。”
“道長可有覺得我們對不起你?”
“為何這么問?”
女子抬頭與他對視,過一會兒才說:“因為晚江對道長傾慕并不是假的,在長京對道長說過的一切話,除了與業山相關,都沒有假話。”
“我們等這個機會已經太久了,在長京都藏了好多年,關于種族恩怨,實在不能因為傾慕道長就將它舍棄。”身后侍女終于忍不住說話了,不過無論是語氣神態還是聲音都很正經,聲音清脆,“我們從未替國師欺騙過道長,最多知而不報,避而不答,任道長去查,可有些時候,避而不答本身也算一種隱晦的答案……道長捫心自問,道長對國師的懷疑,難道也沒有一絲絲來自于我們的隱晦提醒嗎?”
“有。”
宋游平靜答道。
如此看來,在自己下山之后,國師與狐貍都為自己察覺業山真相而做了準備。
國師請來了鼉龍與白犀,還有天宮斗部巨星神,這般陣容已能踏平北方任何一位墮落妖王了,是能與上古大能相斗的。若尋常不擅長爭斗又下山不久尚未大成的伏龍觀傳人來了,也許真會折在這里。
狐妖則做了另外的準備。
不好說誰的計謀更高深,誰的準備更厲害,立場注定了國師的失敗。
狐貍確實無需為人間爭端負責,也沒有告知宋游的義務,大山中妖魔鬼怪的爭斗,人也最多旁觀,不會插手,何況幾年來多次相處,有時她們字里行間或語氣中隱晦泄露一些,有時避而不答,也算贈給宋游的懷疑,已是仁至義盡。最對不起的應該唯有假如真的被他搶了丹藥的國師。
奈何,道人本是人。
宋游只抬頭與她們對視:“足下此時到來,是想再要什么?”
女子其實一直在打量他的神情,見狀無奈一笑,隨即有氣無力的說道:“晚江再來尋道長,本想求兩樣東西,現在看來,第一樣、也是晚江最想求的一樣一時半會兒是求不到了,便先求第二樣吧。”
“伱要求長生丹?”
宋游垂眼看向手中丹丸。
“正是。”
狐妖答得干脆,也很誠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