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是冰糖燉燕窩,仍舊是三花娘娘喜歡的甜飲。
徐府的人似乎已經摸清了三花娘娘喜歡吃甜這個事實,這碗燕窩里的糖也放得格外多,加上每盞一顆紅棗兩枚枸杞三片銀耳做點綴,隱隱還能聞得到與雪梨茶一樣的甜香,做得十分用心。
小女童一臉嚴肅,喝得停不下來。
“昨晚府上除鬼可還順利?”宋游卻是不急不忙,對老者問道。
“托先生的福,只是開始有些懼怕,爭斗起來也生疏,可很快就發現,這和與人斗也沒多大區別。”老者捧著碗盞說道,“當然,還得是先生的符箓厲害,否則怕也不行。”
“其實民間有諸多土方法,在見鬼、護體和打鬼這些事情上邊,也可代替符箓,多掌握在民間高人們的手中,也是能打聽得到的。”
“老朽昨晚也用了一些。”老者恭恭敬敬說道,“都是四下搜集來的,不知道哪些管用哪些不管用,左右便都準備上了,都用了一遍。”
“這下便知道哪些管用了。”
“是啊……”
“那位老嫗如何了呢?”
老者卻是沉默了下,這才說道:“老朽沒有下令把她打死。”
“哦?”
宋游很感興趣,稍稍一想:“因她能治徐府祖傳的胸痛么?”
“正是如此。”老者嘆息著回答,“一來那老嫗雖貪得無厭,行事惡毒,卻也沒有害了府上哪條人命。二來我徐家胸痛之疾由來已久,也確實只有她才有辦法治愈。三來老朽早已看清,那老嫗雖然潑辣貪婪,卻也只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其實沒多少膽量。昨夜把她收拾一頓,老朽已經與她約定好了,此后在家中重新為她擺好靈牌,每月十五給她上供一次,讓她保我徐家不再受胸痛之疾困擾。”
“家主真是好膽氣。”
宋游聽完不由露出了笑意。
原本他只是想讓徐家不再懼怕這些妖邪鬼物,只要不怕了,此后再有妖邪鬼物來,他們應付起來也容易一些。事情在扶搖縣傳出去后,說不定也會帶動城中乃至周邊郡縣的百姓,不再一昧懼怕,多些膽氣。
卻沒有想到,這才第一天,人家便直接敢與鬼物談判。
倒確實有幾分英雄膽氣。
“鬼物畢竟是鬼物,與人殊途,這一點家主清楚,多勸的話在下就不說了,家主考慮周全、謹慎一些便是。”宋游說著,頓了一下,“方才已經與徐小官人說過了,既然府上之事已了,我們也得繼續向前,今天下午,便要向家主道別了,多謝款待。”
老者一聽,也是一驚。
自是一番挽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話說得那叫一個好聽,然而道人心意已決,絕不更改。
中午宴會,熱鬧非凡。
宋游與三花娘娘都被請上了主桌,徐府還特地給三花娘娘安排了一張高板凳。
桌上菜肴那叫一個豐盛。
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長的地上結的,都能在這張桌子上找得到。不僅食材豐盛珍貴,手藝也很講究。
其中還有幾道特別的菜。
桌子最中間三道大菜,一整塊清蒸的豬臉,一顆完整的煮羊頭,象征徐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以羊在余州的價錢,也能說明徐府的實力。此外則是一個白底金釉的大砂鍋,里頭一只上好的老母雞,一條盤蛇,輔以名貴藥材與菌類,鮮香四溢。
離宋游和女童近的地方,還特地擺了三道當地特色小菜。
一道白煮的,盤中幾乎是完整的幾只,剁成了小塊,頭尾俱全,整整齊齊,旁邊只放一小碟醬油,給你蘸著吃。
一盤煙熏的,焦黑似臘肉。
一片烤熟的,看起來外酥里嫩。
宋游轉過頭,沉默的盯著女童。
女童也沉默著,轉頭和他對視。
“多謝宋先生!老朽謹代表徐府上下,敬先生一杯!”
宋游這才收回目光。
女童也學著他收回了目光。
宴席很快開始。
三花娘娘自不用說,伸筷子第一夾就得夾向她的主食,同時扭頭把道人盯著。
宋游不理會她,也不看她。
余州人愛吃蛇鼠,在這里吃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雖說平日里鼠肉是上不了徐府的待客菜單的,可今日既然端上了桌,徐家人便也時不時伸筷子夾上一夾,和吃其它肉一樣。
每到這時候,三花娘娘就會扭過頭,將自家道士盯著,像是在用眼神告知他什么。
宋游仍是視若無睹。
自然地,以他如今在徐家眾人心目中的地位,他不主動伸筷子夾鼠肉,也沒有人敢勸他吃,或是問他為何不吃。
三花娘娘失望又沮喪。
宋游已收拾好了東西,領著棗紅馬來到了徐家大門口。
老者則親自往馬背上放東西。
先是一小袋大米,人工挑選過的上好的精米,又是一小袋面粉,隨后還有用油紙包著的煎餅烤餅、精致點心,最后還有一托盤的官銀。不過銀子宋游就只是隨便拿了兩塊了,說是求符箓的錢,反正自己如今帶的錢都已經很長時間也用不完了,暫時也沒有大的花銷,多了帶著重。
“有一句話說得好,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徐府如今雖已不懼妖邪,可若是等在這里,等著城中妖邪越聚越多,向徐府匯聚過來,終究是疲于防備應對。”宋游臨走之前,給老者又說了一句,“然而妖邪陰鬼亦有智慧。徐家若熟悉了應對妖邪陰鬼的法子,不妨往外傳,扶搖縣內清凈一些徐府也就清凈一些。若有余力,還可幫忙清清家門口,徐家若名聲在外,許多妖邪陰鬼也就不敢來擾了。”
“哎呀!不瞞先生,老朽也在想這個!”老者一驚,“既然先生也這么說,便沒有什么考慮頭了!”
“告辭了。”
宋游神情平靜,目光掃過老者,也掃過他身后的徐姓書生,拱手行禮道:“府上還有喪事,還請莫要遠送。”
“告辭了!莫要遠送!”
女童亦是學著自家道士行禮,目光同樣掃過老者,掃過徐姓書生,至于其他人,便被她略過了。
就連那匹馬也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先生慢走……”
眾人齊齊行禮,連聲喊道。
前方依舊是清凈的小巷,很長一條。
宋游一行人走到小巷盡頭時,這才聽見身后徐府傳來一連片的鞭炮聲,時間不是早晨也不是黃昏,亦不是什么節日,按照當地習俗,這似乎是告知街坊鄰居,自己家里有人過世了。
前天晚上就拉起來的尸體,徐家一直憋到現在,這才開始奔喪。
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宋游搖了搖頭,腳步不停。
走出小巷,一路往西。
長京在西邊,自是要走西城門出去。
走到街上,途經鬧市,仍舊與昨天一樣,有不少人在捕捉、驅趕狐貍,還看見了更多的官差,弄得鬧哄哄的。
越往西城走,狐貍就越多。
甚至走到西城的時候,街上已經很難再見到行人了,商鋪也都關上了門,只有少許樓房二樓的窗戶還開著,有人探出頭來,往下看。
見到一名道人、一名女童帶著一匹馬從街上走過,有善信連忙出聲提醒:
“先生怎么在街上走?”
“怎么了?”
“先生難道不知,近日西城的狐貍又成了災,尤愛躲在咱們這幾條街巷里,知縣覺得它們不祥,今日請了官兵進城,要大肆搜剿,讓附近幾條街巷的家家戶戶都回屋去,莫要出門。剛才還有官兵在這邊射箭呢。”樓上的善信連忙提醒道,“那邊柱子上剛還釘著兩支箭呢,官兵走的時候拔了去,現在還剩倆窟窿眼。”
“在下是外地人,確實不知。”
“也是今中午才下的令,事先也沒張個榜。”善信說道,“總而言之,先生要么掉頭回去,繞道而行,要么便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吧,等下官兵追著狐貍過來,那弓箭弩箭可都不長眼。就算不被射中,官兵也得罵你一通。”
“好……”
宋游剛答應下來,忽聽一陣喧鬧,由遠及近。
先是一大片尖利的狐貍叫聲,一群狐貍被趕了過來,身后跟著幾只獵犬,再然后是騎馬的官兵,個個手上都拿著弓箭。
宋游連忙帶著馬讓到了墻邊。
“倏倏倏……”
箭矢劃破空氣,射向狐貍。
不少狐貍被箭矢射中,倒地哀嚎或是當場斃命,也有狐貍躲在角落,以為可以逃過一劫,但隨后也被獵犬和官兵翻找出來。更要命的是前邊路口也出現了一大群官兵,這時官兵們已經不再放箭,卻已將這一大群狐貍堵在了中間。
隨即官兵們放出獵犬,亦抽出刀劍,圍向這一群狐貍。
大晏走的精兵路線,軍中多是武人。
任這群狐貍數量再多,平日里膽子再大,如今再怎么發狠,在這一群官兵面前,也只是逃竄而沒有反抗之力。
宋游沉默看著,沒有多說。
三花娘娘亦是與他站在一起,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個方向,臉上沒什么表情,好似也見慣了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