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你不能走啊!
“師父怎能輕易拋下寺廟眾師兄弟!”
“你走了我們可怎么辦?
“弟子愿追隨師父同往!
身后眾多僧人聞言全都愣住了,隨即紛紛出聲勸阻,只有一人愿意跟隨。
“無需再勸,我意已決。”玄華法師緩緩轉身,看向身后僧眾,“今年大旱,妖邪頻出,諸位可知隴州有多少道人下山救世?僅這幾個月又有多少苦行的僧侶師傅們從我們寺廟下走過?諸位苦學佛法,都該堅持自己的路,也該按自己的佛法濟世,卻是不可忘了一句——
“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牛馬。”
玄華法師的目光逐個掃過眾位僧侶。
眾多僧人聞言,全像是被洗了耳朵,頓時神情肅然,不再勸說,只低聲合十稱是。
“師父!我要與你同行!”
還是只有那名弟子站出來說道。
“為何?
“今日弟子剛剛與師兄辯完了經,所辯的正是如何濟世。弟子昨夜聽了師公與道長的交談,也被一度大師之事所觸動,主張要走出寺廟,僥幸贏了祖印師兄。此時師傅正要離去,若是弟子不與師父同往,師兄弟們會認為弟子只是空談,不敢沒有知心合一,
會輕蔑于弟子。弟子自己也有如師父一樣的想法,若是不去,自己也無法過了自己這關。”
玄華法師沉默了下:“那你與我同行。”
說完才又扭過頭,看了一眼遠方黃沙,又與魏知州合十頜首,這才緩緩邁步,走入懸壁寺山門,木棧之上多了一道堅定的黃袍身影。
大概只是一個時辰后,便有兩道身著棕黃色僧袍的身影從懸壁寺上下來,也如先前的道人一行一樣,走入滿天黃沙中。
幾天之后。
三花貓停在路上,不禁甩著小腳。
地面被陽光烤得滾燙,若是將鳥蛋打在地上,興許要不了多久都能煮熟。
三花娘娘如今道行深厚,又主修火法,只要用了法力,連剛燒熟的耗子都能直接從火里拿出來,自然不會被地面燙傷,可終究是肉墊,沒有穿鞋子就在這樣的地面上行走,還是會不舒服。
因此時不時就要甩下小腳。
“地上好燙!
“走快一點就不燙了。”
“熱得很!
“走起來就有風了。
“唔……..
三花貓盯了他一會兒,小碎步不停。
太陽實在曬得她難以忍受。
不過這么熱的天,她又不忍心讓道士一個人在外面走,也不忍心讓本就馱了很多東西的馬兒再馱一只貓兒,便只好強忍著。
三花娘娘是只善于忍耐的貓。
“三花娘娘實在不行的話,就變成人吧,變出鞋子,會不那么燙腳,人沒有那么多毛,會不那么怕熱怕曬。”宋游過了一會兒又對她說。
“人沒有毛!不好看!”
“可是這樣呢
宋游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小風車。
風車是紙折的,用的就是尋常寫游記畫符的紙,質地較硬,倒是適合做風車。加上路邊隨便折的一兩根枯枝,其實做起來非常方便,宋游只在行走當中當做消磨時間就已經把它做了出來。
別看太陽大,天氣炎熱,其實時常有風,還不小,只是風也是熱的罷了。
風一吹,風車呼呼轉。
“喵?”
貓兒停在了原地。
“拿去玩吧。
宋游彎腰將風車遞給她。
“篷…..
貓兒直接化作了人形,小手纖細,接過風車,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拿著風車對準風向,看著它轉個不停。
“走吧。”
道人隨口說道。
女童聽見了但也沒有答,只是手舉著風車,邁步跟上。
若是風停了,她就跑起來。
“嘩嘩嘩….
風車轉個不停。
西北真是遼闊,天地皆無邊際,女童在戈壁灘上奔跑起來,更添一抹自由與暢然。
戈壁灘中有一條路,是商隊旅人踩出來的土路,通向看不到頭的遠方,本就入秋已久,加之干旱,大地更是蒼黃一色。
道路兩旁各有一片湖泊,像是同一個湖被道路切成了左右兩邊,是一行人行走以來見到的唯—一個有水的湖,只是水位也退得厲害。
同時它的湖水是璀璨奪目的金黃色。
小女童不禁停了下來,挪動著步子到了湖邊,睜大眼睛探頭往湖中看去。
等到道人走近,她才轉頭說:“我們到路上的商人說的黃金湖了!
“看見了
“這個湖怎么是黃色的?”
“硫嶺湖。
“流黃湖!
小女童直直把他盯著。
“硫是一種礦,湖里有了硫,就會變成獨特的黃色。”宋游對她說道,“這是這片天地的奇景。”
“聽不懂。”
“…….”宋游沉默了下,“因為它叫黃金湖。”
“是哦.….
小女童瞬間就接受了這個解釋,并連連點頭,隨即才遺憾的說道:“可惜這個湖里的水不能喝.
“是的。”
“那商人們說,把銀子放在水里泡三天三夜,銀子就會變成金子,是真的假的?”小女童手持風車,睜圓了眼睛看向他。
“假的。”宋游答道。
“真的假的?”小女童還不死心。
“真的。”宋游又答。
“真的?”小女童眼睛又亮了。
“我說的是真的,銀子會變成金子是假的。”宋游無奈的看著她,倒是仍舊保持著耐心,“三花娘娘不要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了。”
“唔.
小女童想了一會兒:“那我們在這里歇息一會兒吧!”
歇息小會兒!
“便依三花娘娘。”
宋游便在這里停了下來。
只是他已經大半天沒有見過一棵樹了,放眼四周,根本沒有任何遮陽的地方,最多只有長到人高的灌木,可此時幾乎是正午,太陽直射,人鉆不到灌木底下去,便也無法藉此躲太陽,除了有兩片金色湖水,實在不是個歇息的好地方。
奈何三花娘娘發了話。
自然只能聽她的。
宋游只好戴上斗笠,刨開滾燙的表土,坐在地上,吹著戈壁灘里的風,靜觀遠處風景。
硫橫湖的水雖然不宜飲用,卻也是附近至少百里少有的還沒有干涸的水源了,源源不斷有動物來這里飲水,野驢野駱駝,狼和狐貍,飲水之時全都離宋游一行遠遠的,警惕的盯著他們,似乎說明這片看似不宜生存的戈壁灘遠比想象中更富有生機。
亦是宋游沒有見過的風景。
風中傳來些許水聲。
亦有少許喃喃自語聲。
即使他們只是在這里暫時停留,時間遠遠沒有三天三夜那么長,三花娘娘也依然抱有僥幸與期待,于是放下風車,帶上銀錢去了湖邊,去的時候還告訴宋游她去洗一洗手,將錢袋子藏在側面。
小孩子啊總是這樣。
總是覺得自己的理由很好,自己的偽裝很好,覺得大人很笨,多半看不穿自己其實看起來明顯極了。
只是宋游也沒有拆穿她,只當不知道。
“銀子銀子……..
“快變快變……..
“變成金子…..
“快點快點……”
想來此時銀子已經全在湖里泡著了。
宋游抿了抿嘴,繼續看風景。
小女童的嘀咕聲仍舊不斷傳來,像是在念咒語,又像是在催促。
“三花娘娘。
“唔?
洗完手了嗎?
“還沒有!過一會兒!
“洗這么久啊?
“要洗干凈!
“那三花娘娘注意到遠處的動靜了嗎?”
“動靜?
彎腰在湖中淘洗銀子的小女童頓時直起身來,伸長脖子,左右扭頭。
戈壁灘中有輕微的聲響。
女童頓時順著聲音看去——
只見一群盤羊瘋跑過來,在地上卷起一條狂沙,由遠及近,帶起越來越清晰的踏蹄聲。
三花娘娘頓時一陣警惕。
所幸這群盤羊并沒有直直朝他這里沖撞過來,只是從她面前跑過去。
女童轉頭目送他們。
隨即又看向它們的來處——
明明此地正陽光普照,曬得人汗流浹背,遠方天地間卻不知何時起了一片烏云。
烏云黑沉沉的,像是天地間的一條線,上連天,下接地,左右皆通往視野看不到邊的盡頭。
烏云正在緩緩朝他們靠近。
小女童頓時睜圓了眼睛,驚訝熟悉,在腦中迅速思索起來。
過了許久,她才成功從記憶中找出想說的詞,于是站起身來,手指著那方,卻看向道人,堅定而嚴肅的喊道:
暴風雪!
“是沙塵暴。”
“沙塵暴!
“是的。
“我們要躲起來嗎
“三花娘娘把銀子收起來吧。
宋游卻是露出笑意,站起了身,也拿起了竹杖:“沙州州城不遠了,我們應該一鼓作氣,直接走到。
“喵?
“抓緊時間。
沙塵暴越來越近了。
近得已經看得清那漫天的風沙,像是一堵天墻,又像是神魔的手筆,席卷大地吞噬一切,里頭甚至透不出光,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道人卻是絲毫不懼,竹杖往前。
小女童也連忙抱著濕漉漉的錢袋跑過來,將錢袋放回馬兒背上,又拿起風車,連忙跟上他。
狂風已經鋪到了面門。
風車被吹得瘋狂的旋轉起來。
不知多少動物從遠方跑來。
就連燕子也落了下來。
道人拄著竹杖,帶著身邊女童,還有一匹馱滿行囊的棗紅馬,逆著瘋狂逃竄的動物們,迎著席卷而來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堅定邁步往前。
幾道身影越走越遠,離沙塵暴越來越近,對比顯得沙塵暴越來越大,幾道身影越來越小,然而他們卻毫不畏懼。
天地之間呈現出一幅壯闊的畫卷。
沙子已經撲到了面門上。
道人往前,沙塵暴也往前。
“轟……
一瞬間進入風沙的世界。
這個世界昏天暗地,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狂風撕扯著一切,又席卷著風沙,瘋狂的拍打一行人的衣服與臉頰,往每一個縫隙里鉆。
宋游與女童都用布蒙著口鼻,口鼻被捂住,眼睛也睜不開,耳中更是充斥著劇烈的風噪,是時刻不止的轟鳴,身上也全被風沙拍打著,于是這又成了一個五感都受阻、受摧殘的世界。
道人的身體都被吹斜了。
女童的身體也被吹斜了。
只是道人的腳步卻從未停止。
自然之威難以阻擋,只是卻也威脅不到他們的性命,因此可以更從容一些,來感受這一場新奇的體驗,感受自然的暴躁。
是好是壞都是體驗。
是晴是雨都是經歷。
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艱難的走了不知多少,直到風沙漸小,一下豁然開朗,耳邊風聲盡去,沙子也不再拍打全身,行走也開始變得輕松了,光照過來,甚至讓人一時覺得有些刺眼,得將眼睛半瞇著。
此時的世界已經一片清明。
沙塵暴在身后,逐漸遠去。
一行人已經走到了一片沙漠中。
前方是一輪夕陽,滿地黃沙,沙山比想象中要高很多,表面平整,被陽光照得一面金黃,一面投下暗影,宋游繼續爬上一座沙山,又見遠方駱駝從左到右連成一隊,商旅皆裹得嚴嚴實實,在沙漠中默默行走。
是西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