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黃色的石質建筑,像是上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風沙,卻又有著精致的紋畫裝飾,一連串的窗戶,窗臺上大多都擺著盆栽,種著綠植,茂盛的甚至爬滿了底下的圓拱門,或者一直垂到了地上來,有的在這時節正好開著花,有的照顧不當,已快干死了。
城門口就有人在吹吹打打,無論樂器曲調都與大晏不同,聽起來頗有些異樣。
又有人在跟隨樂曲聲翩翩起舞,有男有女,既有胡子花白的老人,也有幾歲的孩童,累了便走到旁邊去休息,又不斷有人加入進來。
沒有宋游想象中身材婀娜、全身只著幾片輕紗的西域舞女,大家也都跳得很隨意,也沒有人扔錢,顯然在這里的并不是專業的表演,只是人們自發聚集起來的娛樂,正因如此,反而有種別樣的自然的感覺。
大概便是當地人文風情了。
這是宋游來到這里看見的第一幅印象深刻的場景。
許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后。
玉城的街道算不得寬敞,和大晏有些州城郡城差不多,比之長京差得遠了,更遠遠沒有長京東西城之間那條寬達數十丈的天街的氣勢,并且由于城市街道管理的不得當,兩旁商鋪擠占了街面的寬度,中間又有許多胡商牽著駱駝來往,使得街道顯得尤其擁擠。
對面站著一名女童,正持錢購物。
相比起來來往往的商旅行人,還有那些高大的駱駝,女童顯得無比嬌小,而她明顯的東方面孔和格外精致的容顏也在這里有些格格不入。
一陣陣煙氣帶著肉香傳來。
“要兩串烤羊肉!
“烤羊肉!
“烤!羊!肉!
“就是那個!用木頭串著的那個!
“兩個!
“兩!個!
“多少錢?
“多!少!錢?”
商販明顯聽不懂女童的話,女童則一臉嚴肅,不斷重復又放慢語速,似乎覺得自己說慢一些對方就聽得懂了。
商販表情越來越愣。
女童則越來越嚴肅。
所幸手勢是通用的,兩人又都很有耐心。
大晏貨幣在這里也通用,并且是西域地區最主要的流通貨幣。
片刻之后——
小女童與道人坐在街邊一塊石頭上,長條形的石頭,剛好放下他們兩個的屁股,一人手中拿著一串烤肉,紅柳木枝串著,很大一串。
“這邊的人都聽不懂話的。”小女童一邊吃著肉串一邊說道。
“他們有他們的語言。”
“就該讓他們都說一種話,都說三花娘娘會說的話。”
“也許以后會這樣。”
小女童從木枝上擼著肉。
是新鮮的羊肉,剛切的,大塊大塊的,串著木枝就開始烤,撒上簡單香料和鹽,既美味也便宜。
三花娘娘吃著吃著,不忘燕子,于是又伸手從木枝上撕一小塊下來,伸手喂給燕子吃。
等到燕子吃完,她又用手取下一坨肉,作勢要遞給馬兒,只是手都伸出去了,想到不對,又把手縮了回來,塞回自己嘴里,同時嘀咕道:
“忘了你不能吃這個,這是羊肉,羊就是沒長大的馬。”
“羊是羊,馬是馬。”宋游在旁邊糾正道,“三花娘娘莫要混為一談。”
“三花娘娘知道的,三花娘娘騙馬兒。”
“馬兒還在旁邊聽著呢。”
“是哦……”
女童看向馬兒,嘴上動作卻不停。
兩人便坐在街邊,一邊吃著肉串一邊抬頭看著前方商旅來往,也看著對面空地上曲舞不歇,體會著這座西域第一城的繁華與風情——雖然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語言也不通,但就連三花娘娘也沒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就像這里只是尋常山間路旁,只是他們這么多年以來走過的別的任何一個州郡縣城,既不慌張今夜在何處落腳,也不急著向前趕路,只有一顆平常而淡然的心,來觀看這方世界。
心若平常,眼光便不一樣了。
西域的風情從入眼所見的每一個細節呈現在他們眼前,包括此刻飄來的樂曲,前方男女老少的旋轉舞蹈,空氣中飄揚的烤羊肉的味道,路邊行人走過時抬起的尖翹頭鞋與揚起的衣角上的紋畫,甚至包括行人身上更為濃重的體味,混亂的街道,還有街邊更苗條纖長的土色貓。
“吧吧吧吧……”
三花娘娘終于將手中的烤串吃完了,只留下一根木枝,拿在手上,一邊砸吧著嘴品味著口中的余味,一邊仔細盯著木枝看。
“為什么這邊的人烤肉都要用這種棒棒串著烤?長京那個地方也這樣。”
“因為這邊到處都長著有紅柳樹,就地取材,比較方便,而且用紅柳枝串著烤,還能增添幾分紅柳的清香。”宋游也吃掉最后一口,“長京西市的烤肉則是跟著這邊學的,賣一個異域風情。”
“清香?”
三花娘娘疑惑說著,湊近木枝,聞了兩下,再一回想,剛才好像確實吃到一點木頭的香味。
“刷……”
道人隨手扔掉木枝,起身欲走。
女童毫不猶豫,一下子竄出去,竟在木枝落地之前,就將之接住了。
“三花娘娘這是……”
“留著!別丟!”
“留著干嘛?”
“這棒棒還好的,還沒有燒爛,三花娘娘今晚還可以用來烤!”三花娘娘拿著兩根木枝,仰頭看了眼,順手從頭頂樹上摘下兩片樹葉,將她那根柳枝上殘留的焦黑和宋游那根柳枝上殘留的肉末都擦干凈,“我也嘗嘗清香!”
宋游還以為她愛護街道整潔來著。
終究是高估她了。
道人搖了搖頭,邁開步子,走進人群中。
棗紅馬和女童都連忙跟上。
“我們去哪?”
“找個住處。”
“怎么找?這里的人都聽不懂我們說話的,三花娘娘買個羊肉,都差點沒買到。”
“三花娘娘仔細一點。”
“三花娘娘很仔細!”
“那請三花娘娘仔細觀察,仔細思考。”
“三花娘娘很仔細!”
“這里雖然是西域,是碧玉國,也是大晏的疆土之一。”宋游邊走邊說,同時扭頭看她,十分耐心,“既然三花娘娘說自己很仔細,那么不知三花娘娘注意到了嗎?路上行走的商人中,有很多都是大晏人。”
“唔!”
看來三花娘娘沒有注意到。
“看來三花娘娘已經注意到了。”宋游微微一笑,“那么三花娘娘想一想,他們晚上都住哪里呢?”
“知道了!”
“三花娘娘果然仔細。”
“我們跟著他們走,他們住的地方,賣店的人肯定會說我們的話,就算賣店的人不會說,他們也可以幫我們說!”
“三花娘娘不僅仔細,還很聰明。”
“這個人看起來就像大晏人!”
三花娘娘手拿紅柳枝,仰起頭盯著前邊走過的幾名商人。
“是的。”
這幾人不管面相還是衣著,都是明顯的大晏人,并且聽見三花娘娘的話,他們還轉過頭來,看向道人一行,只是他們似乎剛到玉城,還保留著走商途中不說話的習慣,只是露出疑惑之色,并未開口詢問。
“我們跟著他們!”
三花娘娘當先邁步跟了上去。
“我跟著三花娘娘走。”
宋游語氣恭敬,跟在她身后。
幾名商人便頻頻回頭,看向他們。
好在道人和女童的組合天生給人親近感,不容易讓人感覺到威脅,加上遠在西域,女童又說著大晏話,幾名商人的眼中更多的是新奇——似乎很少在這個地方看見穿著道袍的人。
終于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們往哪走?”
口音聽起來就是長京周邊的口音。
是看著道人說的。
然而道人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隨即朝女童投去目光。
這群商人不禁愣了一下。
似乎做決定的是這名女童一樣。
包括三花娘娘自己也愣了一下,扭頭看向這群商人,又回頭看向自家道士,迎著雙方的目光,愣了片刻,這才開口解釋道:
“我們剛到這里,這里的人聽不懂我們說的話,他們說的話我們也聽不懂,不知道該住哪里,看見你們是大晏人,伱們肯定要找地方住,我們就說跟著你們走,一定能找到住的地方。”
商人聞言笑了笑,仍舊惜字如金。
玉城雖是西域最大的城池,其實也算不得有多大,比不得逸都比不得陽都,更比不得長京,一行人跟隨他們穿城而過,很快到了目的地。
是一間玉城西邊的車馬店。
仍是玉城的建筑風格,土黃色的石頭建筑,不過前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院子中搭著有葡萄架,葡萄長得很好,也快熟了,店后面靠近玉城河的地方又有很大一片空地,可以給人停放車馬,還有專門的倉庫,給商人存放貨物。
這是專為商人準備的旅店。
店主是個生得膀大腰圓的西域人,說話口音和宋游在長京西市或者西城茶樓內碰見的那些西域人差不多,十分豪爽,喜歡和人肢體接觸。
宋游跟隨在這群商人背后,看他們和店主交談要房間,顯然以前就認識,等到他們安置好,他才連忙走上前去。
“不知還有沒有空房?”
“你是……”
店主聞言不禁打量著他,尤其是看他身后馬背上鼓鼓的行囊,以及他身邊的女童:“你們也是過來做買賣的?”
“我們是過來游歷的,想找個住處。”
“我們這里只給商人住。”
“為何?”
宋游不禁有些疑惑。
就在這時,剛剛往后走去的大晏商人停在過道中間,回身說道:“這是我們大晏的道人,修道高人,有真本事有法力的,你別計較,就讓他在你這里住幾天就是,說不定能請神仙保佑你生意好一些。”
店主聽完,稍作猶豫,便也點了頭。
給宋游安排了最里邊的一間房,對商人來說有些不便出入,對道人來說卻很清靜,價錢還是和這些商人一樣,只是不算租賃倉庫的錢,比宋游和三花娘娘預想中便宜不少。
不過這家店是以短租為主,無論如何,店主也只肯讓宋游在這里住五天。
于是便將馬兒放到后院,和店主說好它不會亂跑,也不會傷人,每日給它草料,便提著行囊,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很是空曠,只有一張床和一張很矮的長條木桌,桌旁放了一張布毯,給人坐的,此外什么也沒有,加上是石頭建筑,窗戶很高,莫名給人一種有些冷清的感覺,比木質建筑更冷一些。
宋游便在這里住了下去。
傍晚出去散步時,又遇到那群商人。
那名先前為他說話的商人姓謝,與他交談了才知道,這家車馬店是專做來往商人的生意的,甚至交易往往也就在店內進行。
“這邊雖然也用大晏鑄的錢,金銀也是通用的,可我們在這邊通常是不用貨來換錢的,換了錢也帶不回去,還得買香料,麻煩得很。我們只需要帶著絲綢瓷器過來,到了這里,自然有當地的商人找上來,用香料或者別的稀奇東西來跟我們換,我們把這些帶回東邊,便是錢了。”
謝姓商人說著頓了一下:“先生沒有發現嗎?在這里住店要比別的地方便宜許多,因為但凡有胡商在這里做成了買賣,都要給他錢的,所以他想盡辦法想讓更多大晏商人來這里住。”
“原來如此。”
宋游聽完不禁行禮:“足下先是為我等說話,現在又為我們解惑,讓我們長了見識,真該謝謝足下。”
“道長客氣了。”
這群商人落腳安定下來后,洗了臉喝了水,話便似乎多了許多。
宋游與他們在院中閑逛,行走于葡萄架下,聊著西域和玉城之事,也聽他們講起沙洲以及西域與沙洲接壤那片區域好轉了一些的干旱,還有花巖山下神奇出現的滴水泉,以及玉城周邊的怪事。
“先生,夜深了,西域不比長京,這邊有宵禁,而且晚上常有些怪事,得在房中好好睡覺,還是各自回房吧。”
“什么怪事呢?”
“太多了,都講不過來,有的大抵和咱們那邊的妖鬼之談也差不多,有的便更怪一些,總之只消呆在房間里,關好門窗,也就好了。晚上聽見有什么動靜莫要隨便開門就是。”謝姓商人說著一頓,咧嘴一笑,“當然,先生若是真有本事,也可不聽在下的。”
“多謝謝公。”
“請。”
“請。”
兩人又慢慢走回了房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