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晚上還是睡在這上面嗎?”
“我想睡在這上面,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三花娘娘覺得很好。”
“那就這樣定了。”
“這回好像比上回熱。”
“上次立秋,這次盛夏。”
“晚上還是會冷的。”
“三花娘娘說得有理……”
道人依舊坐在懸崖邊上,背對黑暗,迎著霞光,看著遠方天邊的夢幻色彩與大地的剪影,三花貓則在身后變回了人形,開始從錦袋中抽出一張羊毛氈和一床薄毯,鋪在地上,又拿出一個燈籠。
道人還在欣賞霞光之時,女童已經為他鋪好了床,并舉著木杖,將一個燈籠舉到了他面前。
道人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
不由露出微笑——
看來自家貓兒對那夜的事記得很清晰。
隨即抬起手來,如當年一樣,對著遠方天邊遙遙一捻,仿佛捏了把空氣,投入面前古樸簡單的燈籠中。
一瞬之間,燈籠中立馬亮起了如此刻天邊一樣如夢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
天邊漸漸暗了下來,色彩逐漸暗淡,霞光消失,倒是燈籠里的霞光仍舊亮著,緩慢的還給這漫漫長夜。
道人也已經坐到了羊毛氈上,雙手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放在腿上,感悟天地靈韻。
貓兒則趴在他身邊,眼中滿是思索。
若是下方有人趕夜路,若是山間有妖精鬼怪夜出行走,抬頭一看,也許會發現千尺之上的懸崖之間這不同以往的一點星光。
今夜自然與上次不同了。
上次是立秋,寒意更重,這次才小暑,本就要暖和一些。
上次山上的寒風遠比這次更重,上次席地而眠,睡的是冰涼堅硬且不平整的棧道地面,這次卻墊著羊毛氈,上次在沉默中修行入眠,這次卻有一只貓兒一直與他講話,講到他不想答了才消停。
山間靈韻也有微弱的改變。
山妖山鬼更多了些。
燈籠也換了一個。
當時山下買的紙燈籠難經風雨,也不易攜帶,沒過多久就壞掉了,如今這個燈籠是平州大山妖鬼集市中的小鬼送給他的,一直保存至今。
倒是霞光依舊照亮一小片范圍,使得這大山大風的峭壁之間也多了幾分暖意。
夜半時分。
道人照樣睜開眼睛,抬起手來。
手中漂浮著一縷金黃色的流光,如星如雨,在手中懸浮游動,隨著他手一揮,又消散于天地間。
扭頭一看,身邊一只貓兒緊貼著他,縮成一團,呼吸平穩起伏。
不知是否有夢來。
次日清早。
道人下山而去。
依舊是一名道人,一匹棗紅馬,一只三花貓,沿著金陽道緩緩前行。
路旁古柏無數,在這時節呈現出獨特的灰青色,千年來無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長,狂放交錯,郁郁蔥蔥的葉子連陽光也只能艱難透過,灑在路上斑斑點點,明暗恍惚。其間又回蕩著棗紅馬的鈴聲,還有從身前身后傳出的鈴鐺聲,不斷有客商行人與他們交錯而過。
一邊趕路一邊回想曾經,時間竟也過得快,就如這十三年間。
三花貓的神情則越來越微妙,每次停下打量兩旁山水時,表情都專注極了,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她也察覺到,這離她曾經那座小廟、離她和道人初遇的地方已經越來越近了。
不知不覺走到了下午。
陽光的變化透過古柏的枝葉,全都化作光點,呈現在了腳下這條青石古道上。
“快到三花娘娘的小廟了。”
宋游拄著竹杖,平靜的說了一句。
貓兒本來邁著小碎步走在他前面,聞言頓時停下,扭頭看向他,也不說話。
好在道人知曉她的意思。
“我沒記錯的話,前面不遠,就到王善公的路神廟了,而在那之前,有一條岔路,順著那條岔路走過去,便是三花娘娘的小廟所在。到了那邊三花娘娘定然就認得出路了。”
“我們要去嗎?”
貓兒站著不動,抬頭盯著他。
“這取決于三花娘娘。”宋游低頭與她對視,“在我們的旅途中,三花娘娘無疑是可以做決定的。”
貓兒臉上看不出表情,也不說話。
“看來三花娘娘是想去的。”宋游微微一笑,“我有些累著了,前面找個地方稍作歇息,吃點東西,我們便去看看三花娘娘的小廟還在不在吧。”
“好的!”
貓兒如是說著。
話音落地,立馬收回目光,一陣小跑,變成一頭小老虎般,沿著金陽道往前沖去。
陽光透過古柏呈現一束束的,三花貓的皮毛本就干凈油亮,光點打在她身上時,像是她在發光。
走出不足半里,前方有片空地,一株格外枝繁葉茂的古柏遮住了陽光,地上擺了不少可以供人坐的石頭,正有一群人停在這里歇息。
這一群人也是魚龍混雜,什么都有人。
有客商,有背夫,有鏢師,有江湖閑散人,也有看起來像是探親的尋常百姓,大家和諧的聚在這里,擦著汗閑談歇涼。
道人帶著一只貓一匹馬過去,還馱著諸多行囊,頗為不凡,自然惹來了許多人的目光。
眾人看著他,談話也頓了下。
道人則頷首致意,這才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將三花娘娘的錦袋取出來抱在懷里,以消解暑意。
這天氣真是有些熱。
歇涼的商旅行人看了他幾眼,這才繼續談論起先前的話。
主要在講話的是幾名江湖閑散人和兩名鏢師,大抵都是走江湖的,碰在一起,便打聲招呼,互相攀談幾句,能分享一些信息是最好的,分量不了找些樂子打發一些時間也是好的。
其余人多數是在旁邊聽個熱鬧。
方才正在聊的,似乎是這條路上的妖鬼之事。
“那只山妖整天出沒在那座橋上,叫人背它過橋,終于是遇到了狠人。”一個江湖人說道,“聽說上回西山派的好手來這邊做什么,那家伙長得比牛還要壯三分,西山派的刀劍在他手里都像牙簽,那妖怪竟也敢出來,叫他背它過河。那位英雄一聽就知道這是妖邪,卻也不怕,愣是把它背起過了河,說是那妖怪中途變得有幾千斤重,他也沒有把它放下來,直背到沒有樹蔭的太陽底下,才抽出刀子一陣猛砍。”
眾人聽到那妖怪變得有幾千斤重,都睜圓了眼睛,聽到江湖豪杰竟藝高膽大至此,直將妖怪背過橋、抽刀相向時,又驚嘆向往不已。
“那妖怪死了嗎?”
“聽說變回了原形,跑掉了。”那名江湖說道,“西山派的弟子雖然厲害,到了山林中,卻也不可能追得上山妖,只得讓它跑掉了。聽說整個刀子上全是綠血,洗干凈之后,到了晚上月亮底下還發綠光。”
“真是妖怪啊……”
眾人一時聽得稱奇又害怕。
三花貓也一臉專注的聽。
“這幾年來,這條路上也越來越不太平了。”一名鏢師感嘆,“有個王善公守著都不行。”
“可不是嘛。”
“誒你們誰又聽說了牛村的事情?”
“牛村又出了什么事情?”
“這可比那山妖嚇人多了。”
眾人聽這鏢師這么一講,尤其鏢師語氣放得低,似乎自己也覺得膽寒,都覺得害怕,沒敢吭聲,卻又盯著鏢師,想要聽聽怎么回事。
“說是牛村有戶人家,就住在官道邊上,平日里也挺心善,但凡從他家門口路過的,誰口渴了去討點水,或者干糧帶得不夠去換一點,他們家都會欣然應允,從不敷衍,你們誰記得?”
“是不是挨著官道有個豬圈那家?”
“對對對!就是那家!”
“我去他家討過水!是個好人家!當時正是桃子熟,還分了我一個桃子吃!”
“我也記得那戶人家……”
“他家還有個兒子,也挺機靈。”
“那戶人家怎么了?”
就連坐在旁邊的道人也皺著眉頭回想了下,但是在記憶中并沒有這戶人家,只得放棄,轉而看向鏢師。
眾人也全都看向這名鏢師。
“也就前些天的事。說是有一天,有個姑娘到了他們家,模樣長得頗為俊俏,自稱住在靠近南畫縣的一個村里,離那里也就二十里遠。前段時間父母害了病,雙雙亡故,她一個人無依無靠,只得去投奔栩州的親戚,路過這里,又渴又餓,于是來討口水喝,討點吃的,順便問一問去栩州該怎么走。”鏢師說著頓了下,“那戶人家的主人見她生得俊俏,說話也像那么回事,甚至像是讀過幾天書,起了心思,于是就以天晚為由讓她在家中留宿一夜,明早再走。到了晚上,婦人還將她帶到屋中,拿出鞋底給她繡,結果那姑娘接過針線,沒兩三下就將鞋底納好了,針腳又密又整齊,看得婦人大吃一驚,于是對她喜歡得很。”
鏢師喝了一口水。
“婦人將男人拉到里屋,商量了下,發現都很喜歡這姑娘,出來的時候就對她說,反正是要去栩州投奔親戚,栩州千里之遙,去了也不見得能夠找到親戚,問她愿不愿意嫁給自家兒子。
“那姑娘想了想,便點了頭。
“說自己本身就要嫁人的,看他們心善,家庭和睦,愿意給他們操持家務。
“于是這家人高興得很,第二天就出門籌了點錢,生怕她反悔,很快就舉辦了婚禮。”
聽到這里,大家都不知道恐怖在哪里。
反倒頗有些江湖美談佳話的意思。
人們很喜歡傳頌這樣的故事,善人有善報,緣分和美好,都是讓人著迷的事。
“當天晚上,入了洞房,老兩口還叮囑了兒子好好對人家,然后關好了門,回房休息。只是睡到半夜,婦人忽然做夢驚醒,夢見自己兒子一臉慘狀的對她哭訴,說自己已經快被吃光了。婦人怕得很,叫醒自家男人,男人卻說是她得了好兒媳,高興得傻了,叫她去睡。
“直到婦人再次被同樣的噩夢驚醒,再次叫醒男人,老兩口才點燃燈,開門呼喊兒子兒媳的名字,卻無人應答。
“鼓起勇氣去開兒子的門,也發現門被鎖死了,直到他們叫來鄰居,一同把門撞開,這才看見,里頭赫然躲著一個兇厲丑陋的怪物,那怪物見到外面人多便撞門逃走,而他們的兒子已經被吃得只剩骨頭了,床上鮮血淋淋。”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寒從心底起。
“真的假的?”
“這還能有假?你們有往那邊走的,過去問問不就知道了!”鏢師說道,“就這兩天晚上,那妖怪都還經常在附近轉悠呢,我看啊,怕是還在打那老兩口的主意。”
“沒人報官嗎?”
“報官又有多少用處?才建的逸都城隍廟,城隍老爺就算真的靈驗,也最多能管得了逸都城中。捕役也不敢在晚上到深山里捉妖。就是有人去給前邊的王善公老爺上了香,善公老爺也只能托夢,讓村民多帶些人,白天去找那妖怪的老巢。可村民又哪有那個膽子。”
“沒人去請高人嗎?”
“請了一個,也沒有用。”
“唉……”
眾人立馬嘆息。
“我聽說南村有個高人,還挺厲害,平常捉鬼請神都沒問題,不如叫他們請他試試?”
“說是請的就是那個高人。”
“這……”
“我倒是聽老人說,再往前百里,靈泉縣陰陽山以前有間道觀,靈不靈驗不好說,可但凡有人因為被妖邪所害求上門去,沒有不被除的。當地人都說再厲害的妖怪也敵不過山上的道長。只是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大家再去那里,再走上那座山,卻怎么也找不到那間道觀了,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還有這種奇事?”
“我也是聽說的。”
宋游聽到這里,便無奈搖了頭。
本身這種事情遇上了就是要管的,此時又聽見有人說起自家關門已久的道觀,就好像是在點自己一樣,更是一點時間也不能再等了。
于是旁邊響起了道人的聲音:
“請問……”
眾人循著聲音,全都扭頭,看向這名道人。
只見道人坐在石頭上,懷中抱著錦袋,手上拿著一片寬大的葉子扇風,旁邊一只漂亮至極的貓兒乖巧蹲坐著,身后一匹馬馱著行囊,卻既沒有韁繩也沒有馬鞍放過的痕跡,活像是一匹野馬般,端的是一個不凡。
道人溫和有禮,看向鏢師,仿佛只是好奇:“鏢師口中那戶人家距此有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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