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你說的曾去過你們那里、后來又離開了的神仙嗎?”
“就是他,一點沒變,就連那只貓也一點沒變。”小柴娘對楊家郎君說道,“原先我們只是猜測他是神仙,只是沒找到他,猜他離去了,卻沒想到他真的來去自如,一點不老。”
“真是神仙高人……”
楊家郎君看向道人離去的方向,忍不住喃喃自語:“要是神仙能將纖凝周邊的妖魔鬼怪都除掉就好了,百姓也能安心幾天。”
“官人真是心懷百姓,若能早點考中,以后一定會是個好官。”小柴娘擦干淚道。
“是我讀書還不夠刻苦,才學不夠。”楊家郎君搖頭說道,又笑了笑,“當然若是神仙能保佑我早中功名,那便更好了。”
“官人已經夠刻苦了,有時候連飯都忘了吃,妾身真擔心還沒考中官人身體就垮了。”
“那倒不至于……”
兩人談論著,依舊盯著巷子。
巷子早就已經沒有人影了。
宋游轉了一圈才回客棧,回到客棧時,正好是午飯時分。
昨晚覺得店家手藝不錯,中午便又在客棧吃了頓飯,吃的豆腐燒魚,既合宋游胃口也合三花娘娘的喜好,而這個季節的魚正是肥美,肚子里還有著滿滿的魚蛋,加了切成方丁的豆腐,又有燉梅酸果添入其中,十分開胃。
道人吃得舒服,貓兒也覺得爽快。
飯后便回了樓上房間。
宋游打開了窗,貓兒也跳上窗臺,迎風進來,看向后邊的空地。
這個房間是朝后的,并不臨街,比較清凈,客棧與楊家布坊幾乎是緊挨著,甚至于不怕高也不怕楊家責怪的話,從這窗戶口跳下去,就能直接到楊家布坊的曬布場中。
此時剛吃過午飯,又有許多工人在忙碌。
甚至于偶爾還能看見小柴娘的身影,她換了更粗糙些的衣服,在布坊中行走,有時幫幫忙,有時監督勞作,有時也做點關鍵的活兒。
從這時的她身上,才能依稀見到幾分十年前那名山村農家女的影子。
干練,勤快,不嬌氣。
宋游便在窗口平靜看著。
搗漿,染色,晾曬,重復染色,一遍又一遍,甚至還有淘來污泥將布覆蓋的流程,看來頗有些神奇,也頗具趣味,尤其在閑下來時,似乎就站在這里看他們忙碌都能看一整天,既不覺得無聊,也不覺時間流逝。
風吹云走,布料抖動,天氣好極了。
各種布料在此被賦予不同的色彩。
直到身邊響起三花貓的聲音。
“原來你們穿的衣裳原先都是白的!是這么變成這些顏色的!”
“三花娘娘以為呢?”
“三花娘娘以為做出來就是花色的。”貓兒語氣篤定,“三花娘娘變出來的衣裳就是這樣子。”
“三花娘娘的衣裳還變出來就是這般樣式呢,可三花娘娘以前那套在南畫做的、照著變的那套衣裳,不也是用幾塊布裁縫出來的?”
“對哦……”
三花娘娘覺得他說得對。
隨即很快又一抬爪子,像是人一樣,指著一處角落:“那塊布和三花娘娘穿的衣裳好像。”
“還沒染成,染成后也許就差不多了。”
“他們還在往布上抹泥巴!”
“看見了。”
“為什么要這樣?”
“可能是為了有更好的顏色。”
“人是怎么知道可以用這些東西、可以這樣子把布變成不一樣的顏色的呢?”貓兒想不通,滿心疑惑,回頭看向道人。
“很多年的經驗和智慧了。”
“好有意思!”
“不止三花娘娘這樣覺得,我也是第一次親眼所見。”
道人也盯著那一方。
見識從未見識過的事物,驚嘆未曾了解過的技術,對于眼界的開拓,對于世界了解的增加,不說算不算修行,至少是對自己的一種豐富。
不過三花貓雖然覺得有趣,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收回目光,稍一扭身,便從窗戶上跳了下來。
“篷……”
變成人形。
“困個午覺吧,你這時候都是要困個午覺的。”三花娘娘一邊說著一邊去墻邊拿釣竿,今天中午吃的魚不錯,肚皮里面還有籽籽,看起來道士很喜歡吃這種有籽籽的魚,即使是店家做得一般般都很喜歡,如果加上她的手藝,加上他們帶的香料、酸茄和辣椒,定然會更喜歡,這極大地勾起了她釣魚的興趣。
從這里往下,走快一點,只需要半個時辰就是一片大湖,實在是方便。
中午吃飯時道士問了店家――
最近的魚肚皮里都有籽籽。
“三花娘娘出去釣魚,天黑前回來,順便帶著馬兒去湖邊吃草,馬兒在湖邊吃完了草,回來就可以省一頓草料錢。馬兒愛吃地里的草。”
不難聽出,不是為了省錢。
主要是馬兒愛吃地里的草。
割了的草,尤其是收錢的草,少了點靈魂。
“我與三花娘娘同去吧。”
“你不困覺了?”
“去湖邊睡也許更自在。”
“這樣正好,你幫三花娘娘拿著釣竿,三花娘娘就不用變成人了。”
“三花娘娘考慮周到。”
道人拿了兩個斗笠,便出門了。
沿著街道,出城一路往下。
若是路走不通,只需往左右走一點,看到往
出城以后,還有一些房屋,靠近城池形成了村落,既能享受城中帶來的繁華,平日里也為城中人提供服務便利,再走大概一里地后,村落就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的農田,沐浴在陽光下,平整無邊際,直接能看到遠方湖邊稀稀疏疏的漁村和大片大片的樹林、蘆葦甸。
“走這邊!”
貓兒邁著小碎步一陣小跑,并沒有筆直往下往漁村走,而是走向了右邊,似乎想去沒有住人的地方。
昨天來時就是沿著湖邊從那方來的。
那邊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和荒草,沒有村落與屋舍,甚至都沒有農田。
三花娘娘是有經驗的。
道人并不多說,只跟著她走。
田間小徑,有寬有窄,不知多久沒有下雨了,路上多是灰塵,一腳踩下去便激起一篷黃沙。路旁的草大多也已經黃了,卻又有的開著花,山與湖皆成了路旁的景色,單純走在路上也覺得有趣。
路邊還有孩童在放牛。
看起來比三花娘娘化作人形還要小些的孩童,在水牛面前顯得更小了,一邊拿著甘蔗啃著,一邊好奇的盯著道人一行。
貓兒也扭頭直直盯著他。
尤其是他手中那短短一截甘蔗。
終究是走過去了。
再往前就很荒蕪了。
走到湖邊后,湖中淺處長了許多水杉,這種枝干筆直的樹在這季節葉子開始泛紅,倒映在湖中,湖畔則生滿了蘆葦,不容易進得去。
三花貓卻很從容,只邁著碎步往前。
又走了一會兒,直到看見密集的蘆葦林中有條小路,直通湖邊,她停步回頭看了眼道人,示意道人跟上,便連忙走了進去。
蘆葦叢真是茂密,密不透風,又比人還高,若無小路,是萬萬到不了湖邊的。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這里有條路可以進去的?”
“昨天來的時候看見的。”
“那時候三花娘娘就記下來了嗎?”
“對的!”
宋游搖頭笑了笑。
愛上釣魚后就是不一樣,到了哪里,先看有沒有合適的釣位。
這條小路也果然直通到湖邊。
并且走到湖邊后,湖邊還被踩出來了一片平地,可以供人坐著垂釣,甚至后面的蘆葦也被壓出了一小片空地,可以讓釣魚的人躺著休息。
似乎是別人的釣點。
“篷……”
貓兒化作人形,從道人手中接過釣竿,沖著那片空地努了努嘴,對他說道:“你去那里困覺吧,那里舒服。”
“便聽三花娘娘的。”
“去吧去吧……”
女童的神情頗有幾分老成。
道人也不在意,過去便坐了下來。
湖邊多有飛蟲,不過不是蚊子,抬起頭往前一看,湖水寬達十里以上,被天空映得一片碧藍,可以看見對面的山,甚至對面的人家,而山和云都一同倒映在了湖水中,一片靜謐的風景。
偶爾有海鳥掠過湖面。
湖面也常自己泛起波瀾。
只是太陽有些曬了。
幸好道人戴了斗笠的。
便賞著風景,消磨此刻時光。
過了一會兒,扭頭一看,旁邊女童也戴著斗笠,已經開始拋竿了――斗笠的陰影只能籠罩她的臉和脖子,袖口下的手臂卻露了出來,在刺眼的光照下顯得白生生的,也反著刺眼的光。
女童神情嚴肅,仿佛在做一件正事。
只是道人卻聽見了她的小聲念叨:
“魚兒魚兒快過來……
“魚兒魚兒快過來……”
很小聲很小聲,幾乎聽不清楚,不過卻念個不停。
看她神情,像是在念某種咒語。
宋游倒是不由想起了曾在路上聽說過的一個民間故事――
應該是在前朝時期,咒禁之風最為興盛之時,某地有個很有名的咒禁師,名聲傳得很遠,有一天有個仰慕者來找到他,大概誠意很足,讓他教他一個降妖除魔的咒語,咒禁師不愿意,又不想拒絕,于是就敷衍的隨便教了一個字,音同“驢”,告訴他能降妖除魔,便讓他走了。
這人對此深信不疑,回去后常常練習,日夜不停,幾年之后,每出咒語,身后就顯出一頭青驢的影子,妖魔邪祟見到后便自動離開,當地人都說他咒禁有成,都請他去驅邪除妖。后來這人知道咒語是假的,一下就不靈驗了。
不知是真是假,倒是有趣。
道人聽著自家三花娘娘的碎碎念,很快躺了下來,用斗笠遮著臉,身邊偶爾響起幾聲海鳥叫聲,卻也不怎么驚擾到他。
風吹蘆葦,是細細的沙沙聲。
偶爾風吹過來一點妖邪氣,他也壓根不在意。
偶爾有水花聲,接著是魚兒的拍打聲,這時候身邊的碎碎念就會暫停一下,大概是上魚了,道人起初還看一眼,后來困了,就懶得看了。
很快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睡了多久。
快來醒來時,迷迷糊糊間,聽見身邊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個聲音是自家童兒,另一個聲音有些蒼老,帶著口音,是個男子。
“怎么你釣這么多了,我一條也沒釣上來。”
“這個要看運氣的。”
“你用什么釣的?”
“用的蟲線。”
“什么蟲線?”
“就是紅紅的,小小的,地里面的蟲。”
“缺蟮?我用的也是缺蟮啊!”
“這個要看運氣的。”
“唉……”
有人嘆息沉默,有人繼續碎碎念咒。
“噗通……”
又是一道水聲。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我們昨天從這里過,我看見這里有個小路,心想肯定是到水邊的,多半是釣魚的人留下來的,今天就來了。”
“你們是哪里人?”
“逸州的!”
“逸州在哪的?”
“挨著云州!”
“那也不遠。”
“挺遠的。走著就不遠了。”
“那你們是外地人,肯定不知道,這個地方在鬧妖怪。要是知道了,你肯定不敢來這里釣魚。”
“妖怪?什么妖怪?”
女童的聲音里是清澈的疑惑。
“你不怕妖怪?”
“有些怕,有些不怕。”
“真的不怕還是假的不怕?”
“我是道士,我不怕的。”
“你是道士?”
“我是小道士,跟著道士修行的。我家道士就在那邊困覺。”
“修行?那你會法術嗎?”
“我很厲害。”
“哈哈哈,小娃娃,莫要哄我,我才不信。”
“不信就算了。”
“小娃娃多有意思的。”
“那你知道這里有妖怪怎么還敢來這里釣魚?你也是妖怪嗎?”
語氣自然極了,仿佛在說家常。
“你這小娃娃,怎么說話的?我哪里會是妖怪?只是我是本地人,知道怎么對付那個妖怪罷了。”老者的聲音頗為自得,“而且這里有了妖怪,就沒有人敢來這里了,只有我一個人來,這附近的所有魚就都是我一個人的了。今天倒是多了個你。”
“是哦,我又釣到一條。”
“你怎么不怕?”
“你怎么還沒釣到?”
“我分你一條吧?反正這里沒有別人,你又釣不上來,所有魚都是我一個人的。”
“這條好小,就給你這條吧,你要不要?”
道人終于睜開了眼睛。
揭開斗笠,陽光一下刺眼,使得他瞇起眼睛,適應了一下后,才爬起來,扭頭看過去。
湖邊一老一小,兩個釣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