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氣是越來越冷了。”
“可要給先生加被子?”
“這倒不必。”
“現在還不是最冷,起碼白天不冷,再過一兩個月才是最冷的時候。到那時候,后邊的山頂上都會有雪。”客棧店家對宋游說道,“偏偏城里城外種得有櫻花,有些就在那時候開,月季那時候也開,到那時候,讀書人口中常說的風花雪月,便都在這里見得到了。”
“那可得見識了才走。”
宋游笑著坐在大堂,和店家閑聊。
正在這時,屋外進來一人。
半人多高的一個女童,左邊肩膀上挎著一個褡褳,鼓鼓囊囊又濕漉漉的,左手拿著魚竿,右手拿著一截甘蔗,邊走邊啃。
好歹她還知道城里地上鋪有石磚,不能亂吐甘蔗渣,全都捏在手里。
“我釣魚回來了。”
“哎喲回來了!”
店家連忙起身前去迎接。
宋游則是好奇的問道:“三花娘娘從哪里又弄來一截甘蔗?”
“也是換來的。”
“真是神通廣大啊你。”
“對的。”
三花娘娘沒有多說,只照舊稱了魚,賣給店家,送店家一條,當做使用后廚的木柴火耗,留下一條,叫道士去做來吃。
道人倒是沒有犯懶——
自家頂梁柱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帶了食物回來,自己只是做一頓飯而已,怎能說三道四。
頓時便提了魚進廚房。
只聽一陣清理聲,動作干凈利落。
店家也依舊在后面看著。
道人回頭笑著看他,對他閑聊:
“纖凝做魚的風格倒是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我們行走栩州,曾路過一個山村,在當地農家借宿,農人為了招待我們,也從門口的池塘里捉了兩條魚上來做菜,也在里面加了帶酸味的燉梅酸果,十分有意思。”
“只不過是窮人粗鄙,沒有好菜,加點酸味進去,能把吃食哄入肚中罷了。”
“巧了,那時的農人也這么說。”
“十幾年前的事先生也記得這么清楚?”店家悄悄看向宋游,這位道人看來年輕,若是只從面貌判斷年齡,十幾年前他應該還年少。
“印象深刻。”
“先生說的‘我們’,也包括先生養的貓兒嗎?”
“店家何必試探我們?”
宋游依然笑著,往鍋中放油。
嬌小的女童縮在灶前,一邊燒火,一邊伸出兩只手,五指張開,靠近灶眼,專注烤火,仿佛對他們的談話一點不感興趣。
“不敢不敢……”
店家連忙低下頭,不敢多言。
“我喜歡吃酸口的菜,也愛吃酸腌菜,我們逸州人都好這口,不過我們平常做菜,酸多取自于醋和腌泡菜,不像這邊,取自于酸果。”宋游說著停頓了一下,“只是在我看來,在做酸口菜的同時,如果再能加點辣味,就更舒服了。”
“先生指茱萸和姜嗎?”
店家是個喜好鉆研廚藝的,很快就被調動起了興致。
“茱萸好,姜也好,不過卻還有一樣更好的,興許是還沒有傳到這邊來。”宋游捏起一顆辣椒,遞給店家,“贈給店家,里面有籽,等天氣稍稍暖和一點就可以種下去,薄土微濕,就能發芽,結出的果名為辣椒,在很多地方已經很流行,很適合用來做菜,鮮吃曬干都可。”
“好像聽說過……”
“今日用它結合店家做的酸魚試試。”
宋游口中說著,手上動作不停。
一邊操作一邊與店家講解閑聊。
其實是有意的教他,還他的好意。
都是多年之后的廚藝心得,在這個鐵鍋普及、炒菜發明都沒有多久的時代,在這個偏遠的云州,很多普遍簡單的知識都顯得很珍貴——哪怕是如這位店家這樣愛好鉆研廚藝的人,也不過憑著經驗閉門造車罷了。
三花娘娘燒火之余,也豎著耳朵聽,常常站起身,瞄向鍋中。
有新技巧就暗中記下。
沒有多久,一鍋酸辣魚便出鍋了。
依舊放了燉梅酸果,加上辣椒,湯底從原先的白黃色變得紅亮,更有食欲,魚肉飄在里頭,白中也泛了紅,很有食欲。
加一根芫荽作為點綴,便很完美了。
“給店家留一碗,嘗嘗味道,喜歡的話,以后可以做給客人吃。”宋游笑著說道,照例給店家留了一碗,其余的盛進盆中,端回樓上吃。
店家自是連聲道謝。
道人則已回了房。
依舊一盞油燈,照亮半間屋子。
道人將魚肉夾進碗中,還帶著一些辣椒與湯汁,與米飯混合在一起,送進嘴里,酸爽開胃,鮮美適口。
旁邊桌上站著一只貓,一只燕子。
貓兒面前有碗,碗中魚湯泡飯,燕子面前有盤,盤中都是魚肉細碎。
“三花娘娘怎么換的甘蔗?”
“三花娘娘打完和尚回來,坐著金子山神走,被那個小人兒看見了。”貓兒站在桌面上,頓了一下,改口道,“看見了那個小人兒,就讓金子山神馱著他走了一圈,換了甘蔗吃。”
“原來如此。”
“三花娘娘今天打贏那個和尚了!”
“這些天來,當地都在傳,說有山神常在那邊荒地里與妖僧相斗,三花娘娘已經成了纖凝人茶余飯后最常談論的話題了。”
“但是三花娘娘還是沒有打死那個和尚。”三花貓卻沒有因他的吹捧而得意,而是依舊嚴肅,“那個和尚好厲害,怎么打都打不死,就算三花娘娘請出來的金子山神打得過他,也不能把他打死,捶進地里了都打不爛,也打不死。”
“這樣啊……”
宋游拿著筷子想了想,這才說道:“那無頭僧生前就不一般,死后因執念而成妖化鬼,不肯承認自己已經死了,靠著一身道行本領,即使別人說他腦袋已經不在頭上了,他也能將人家打死,自欺欺人,三花娘娘不妨試試在打敗他的同時,反復告訴他,他的頭已經不在頭上了。”
“這樣就能行?”
“三花娘娘要想點辦法讓他相信才行。”宋游微笑著說,“三花娘娘聰明過人,定然不會被難倒。”
“唔……”
貓兒伸出舌頭舔著嘴巴,陷入沉思。
旁邊燕子則叼起盤中魚眼睛,仰頭一張嘴,魚眼就入了腹中。
“天天吃魚,都快吃膩了,過些天我們去市上買點別的肉來吃吧。”
“吃膩了?怎么會吃膩?”
“吃多了自然會膩。”
“魚好吃。”
“好吃也要換著吃。”
“那你吃飯怎么不膩?”
“飯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宋游無奈搖頭,“三花娘娘快吃吧,等下魚湯冷了,會變腥。”
“腥了更好吃!”
“怎么不一樣?”
貓兒皺著眉頭,感到事情棘手。
魚又好吃,又不要錢,怎么會膩?
次日下午。
宋游剛從外面回來,小柴娘便來造訪。
大晏雖然民風較為開放,宋游雖然是道人,小柴娘也帶了丫鬟,卻也不好在房中招待他們,便在客棧樓下要了一壺茶。
“多謝先生。先生說的辦法果然管用,那雞湯即使在外面放上好一會兒,有那一層油,只要沒人攪拌,也依舊滾燙,在放入米纜之前,放些干的竹蓀雞蛋和肉片肉絲,也很鮮美,不僅我家官人十分喜歡,就是做給家中阿郎、叔伯們吃,也都喜歡得很。”小柴娘連聲道謝。
“舉手之勞。”
“妾身這次前來,也是告知先生,已經替先生問清了先生想去的地方。”
小柴娘頓了一下才說:
“先生要去的那里,那個郡名叫步郡,那個縣名曰‘路川’,路川全是山,住的是高山人,雖有縣衙縣官,但多是當地人自己管事。不過步郡和路川雖然偏僻,畢竟有名有姓,找起來倒是不難。若實在不知道怎么走,到了步郡,便可見到紅河,沿著紅河往下游,就到路川。”
“步郡,路川。”
宋游點著頭記下來。
“到了路川,出城往南,沿著官道,走八十里路,也就是第十六個土猴,好像是這么叫的……”
“土堠。”
“對,第十六個土猴,土猴邊上有條小路,順著那個小路上山,山路很崎嶇,去找一個叫‘壩樹’的地方,就是那里了。對了,那里面全是連綿不絕的大山,高山人在山上耕種,說是田就在山上,又高又陡,像是梯子,‘壩樹’是最高的山,前面有個山谷,不知道有多深,據當地人說龍每年春天都會從那山谷或者山背后的云里面騰起來。”
看得出小柴娘問得相當仔細,很可能問了不止一個人,也記得十分艱難。
“對了,如果先生到了地方還是找不到人,也可以去問當地人。當地盛產紅米,只在那邊山上產,山下的人都很喜歡,還會進貢宮中,山上會有德高望重的人負責與山下貿易,也有隱士上山居住,他們都會說我們的話。”
“多謝柴娘。”
“是妾身應該的。”
小柴娘看著面前這個看起來已經比自己還年輕的道人,心中仍舊停留在當年他和自己父母翁翁同桌對談而自己羞怯躲在旁邊的時候,仍然對其尊敬有如長輩,隨即又說:“有個伯伯告知妾身,若是先生去了路川,找不到那條路,可以去城中找最大的布莊,名叫劉記布莊,布莊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十分好客,也向往仙道長生,尊崇道人,先生若去,定會叫人帶先生上山。”
“在下記下。”
“妾身就不多打擾了,這次過來,是怕記不住,過幾天忘記,我家官人說,這幾天有些憔悴,過幾天形象好轉了,再來親自拜訪先生。”
“恭候大駕。”
宋游送走她后,立馬就上樓回了房。
拿出一張紙,取筆蘸墨,正好昨晚三花娘娘抄了詩經還沒有收,便將這些全部記下來。
不記的話,自己也記不住。
寫完將紙收起,興致卻未減,于是又抽了一張新紙,畫起畫來。
漸漸黃昏,三花娘娘回來了。
樓下有她與店家說話的聲音。
待得賣了魚兒,收了錢,她才回到樓上房間,看見道人伏案作畫,湊近看了看,奇怪說道:“你在畫的是什么?”
“桃子。”
“挺像的。”
“三花娘娘今日如何?”
說到這個,女童神情瞬間一凝,卻是沒有急著答他,而是放下褡褳,收好銅錢,篷然一聲,變回貓兒,又輕巧的跳上桌,仿佛用這個形象說起來要更鄭重一些似的,這才對他說:“三花娘娘已經把他打死了。”
“怎么打死的?”
“三花娘娘叫金子山神錘他,就像伱以前叫大山神捶巨星神一樣,一邊捶一邊給他說,他的腦袋已經不在他的脖子上了,他已經死了,然后還找了個石頭告訴他,這就是他的腦袋,反正他沒有眼睛,看不見。”三花貓語氣中聽不出什么感情,“三花娘娘本來還以為沒有用,還是沒有把他打死,后來點石成金不管用了,山神變回石頭了,他就爬起來跑了,只是沒跑多遠,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死了嗎?”
“我們過去看他,燕子說他已經死了。”
“這樣啊……”
三花娘娘不具備什么表達什么,講得很簡單,不過道人卻能想象出那般畫面。
金石巨人與妖僧搏斗,妖僧不敵,往常慣用的“將‘亂說’的人打死來繼續欺騙自己”的手法也不管用了,反而被人一遍一遍強調,即使最后仍舊得以逃脫,可最后那口氣一卸掉,難以自欺欺人,便倒了下來。
這么一想,竟然還覺得挺可憐。
只是想著這幾年來,還有幾百年前,不知多少過路的商旅行人慘死他手,也覺得挺復雜的。
“三花娘娘果真聰明。”宋游拋開那些念頭,只對貓兒說道,“恭喜三花娘娘,如今無論是點石成兵之法,還是點石成金之術,都已經稱得上是小有成就了,二者配合,縱使千軍萬馬,也難以與此抗衡。”
“三花娘娘可以算是大妖怪了嗎?”
“那要需要一些道行與修行。”宋游語氣誠懇,“但也只差一點點了。”
“一點點。”
“沒錯。”
“要多久呢?”
“不久。”
“要多久呢?”
“要多久呢?”
“三花娘娘主修的幾種法術都與斗法攻伐有關,若要在斗法一道上與大妖相比,想來幾十年就夠了,甚至更短,看三花娘娘勤奮了。不過通常來說,至少要幾百年的道行,才能叫做大妖。”
“幾百年的道行……”
貓兒小聲嘀咕,皺起眉頭,覺得事情并不簡單,有些不確定,又問了句:“那要多久呢?”
“幾百年。”
這次回答得干脆。
貓兒不言不語,一扭身就跳下了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