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城外,河水湍急。
小女童蹲在河邊,將手伸進河里。
“嘩啦……”
河水沖刷著她細白的小手,在她手中打著旋兒,激起清淡水沫。
水中總有一些朱紅暗紅色的細砂,被水裹挾著奔流往下,使得水也變了顏色。這些細砂到了她的手中,隨著水旋而晃蕩,等到水逐漸安靜下來便也沉淀在了手掌心,此時手中的河水已經清亮見底,一點泥土灰塵與顏色也不見有——若非使得女童細白的手掌還有躺在手掌底部的細砂變得更加清亮與干凈,在陽光下反著光澤,甚至看不到水的存在。
女童滿意的點點頭。
正準備站起來,河水推著水浪向岸邊侵蝕,冰冰涼涼的,像是很硬,又像是很軟,嘩啦一下撞著她的腳,一不注意就鉆進了鞋子里。
“登登登……”
女童只好站起來,慌忙后退幾步,低頭看看自己鞋子,又抬頭看一眼河水,皺著眉頭像是責怪,隨后才從褡褳里摸出打水刀,開始打水。
先打水出氣,再打水煮飯。
等到她將水囊裝滿了,也端著半鍋煮飯水回到岸邊時,道士就悠悠然的坐在一塊石頭上,拿著一張紙看著,旁邊棗紅馬卸下了行囊,也悠悠然的站在旁邊低頭吃草,青山綠水間,畫面十分安靜。
三花娘娘放下水,湊過去看了眼。
“路川,出城往南,沿著官道,八十里路,第十六個土什么旁邊,小路上山,若找不到,城中劉記布莊……”
“土堠。”
“土后!”
“就是官道旁邊經常見得到的小土包,五里一個。”道人說道,“三花娘娘若是不認識的字,可以讀半邊。”
“讀半邊……”
女童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盯著紙說:“原來你是記在這上面的!”
“不然我也會忘。”
“你不聰明。”
“自是比不得三花娘娘記憶過人的。”
“那我們要去城里找劉記布莊嗎?”
“看吧……”
宋游收起這張紙,抬頭看天:“看燕子能不能找得到路了。若是能夠找到,我們也不必去城中麻煩人家,若是找不到,或者路變了,便也厚顏帶禮過去請教一番。雖然有人帶路確實要好一些。”
女童也跟著抬頭看天。
天上空空蕩蕩,卻是什么也沒有。
學人精一個。
隨即低下頭來,燒火煮飯。
沒有多久,燕子回來了。
“找到路了喵?”
“找到了。按著先生所說,燕安出路川城沿著官道往南,數了十六個土堠,確實有條小路,草林很深,差點找不到,一直通往深山。”燕子站在樹枝上低頭說道,“為了以防找錯,燕安還順著小路往上飛,看見有行人,便停下來問了問路,果然可以通往壩樹。只不過這條小路一路往上也有很多岔路,通往不同的寨子和山頭。”
“真是細心。”
道人聽完笑著說了句。
“真是細心”
女童忙著燒火,也跟著夸了一句。
“還有一點。”
“什么?”
“我們現在雖然不在路川南邊的那條官道上,但其實離得不遠。我飛高了才發現,我們走的這條河邊小路離官道、還有先生叫我去找的那條通往山上的小路都沒有多遠。若是不去路川,可以找條小路插過去,最多三十里,至少省一天半的行程。若還是去路川,就依然走這里,這條河邊小路比官道更近,到時候休息夠了,離開路川,再走官道就好。”
有燕子果然要方便太多了。
真是盡職盡責啊……
宋游如是想著,陷入了思索。
“既然如此,就不去路川了,等從山上下來再去拜訪這座小城吧。沒有多久都要開春了,早點去山上為好。”
“知道了。”
吃完午飯,便繼續出發。
燕子飛在前邊,十分活潑,時左時右時高時低,一直離路不遠,若是有容易找錯的岔路,他就會降低高度,懸停下來等待。
在他的指引下,道人帶著一貓一馬,走過田埂小徑,走過村中小路,路過幾間山廟,翻過幾座小山,終于走上官道,隨即繼續往南,找到那條通往大山上的小路——
小路距離土堠有一些距離,燕子在路口堆了一堆石頭,作為記號,免得記錯。
宋游撥開草林,一路往上。
山間小路,一人行走略微有些冗余,馬兒則是堪堪可以通行,因為草林太密,經常被草葉以及從旁邊探出來的樹枝與竹枝掛到身上,中間又常有幾條岔路不知通往哪里,行走起來很艱難。
慢慢往上,竟然聽到了人聲。
“這條路是越來越難走了,依我看過些年啊,要是沒有人上山,山上的人多半都不會輕易下來了。”
“天下太平的時候山上的人肯定是要下山的,再不濟買賣還是要做的,紅米還是要上貢的,不過我聽隱居在山上的高人們說,這世道眼見得一天比一天更亂,妖魔邪祟頻出,就是亂世的征兆,前些年逸州才有人反了,恐怕也安生不了多少年了。要是山下打起仗來,山上的人肯定會想辦法將路給封了,就此躲在這深山之上,好比世外桃源一般。”
“難怪那么多隱士都往山上跑。”
“好像有人來了……”
道人擠過草林,發出悉悉索索聲,馬兒踏著小土路,鈴鐺偶爾晃蕩著響。
走過一片林子,便見到了路邊的人。
路邊一片空地,總共五個人。
一名衣著考究的中年人,體態虛胖,腰間卻也配了一柄長劍,一名微微弓著腰的老者,看起來頗有種賬房先生的感覺,三名年輕人,都穿著簡樸的衣裳背著大背篼,有人手上提著有柴刀,都站在路旁歇息。
宋游看見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看見了宋游。
中年人與老者對視一眼,有些疑惑,卻也有些新奇,同時放下戒心。
等到道人走近,中年人想也沒想,便先行禮開口:“先生看起來不像本地人,這是從哪里來?”
“何以見得?”
“先生長得過于白凈了。”中年人抬著的手沒有放下,“咱們這邊太陽毒辣得很,就算不是整日在外風吹日曬的,都白不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能有先生這般面容與風度。”
“足下說笑了,哪有什么風度可言。”宋游與之回禮,正好也想找人問路,便說道,“在下姓宋,從逸州來,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免貴姓劉,路川商戶。”劉姓中年人說道,“逸州離這里可不近,看先生是修道之人,也是去山上隱居的么?”
“不瞞劉公,不是隱居,只是慕名來山上尋龍問仙的。”宋游如實說道,“聽說此間山上有個地方,名為壩樹,山高成淵,白云蓄積,曾有不少人在山下白云中見到有龍騰起。我們是游方道人,游歷天下,最愛見天下奇事,于是特地過來尋找。”
“我們?先生還有同伴?”
“便是在下的旅伴了。”
宋游低頭看向自己身后的貓兒。
劉姓中年人隨他一同看去,這才發現,在他腳后跟的位置,還坐著一只三花貓,大半身形都隱藏在他的衣袍和草林之后,只探出半個頭,用一只眼睛悄悄盯著他們,倒是貓兒常做的事了。
“先生要去壩樹尋龍,那可真是巧了,我們也要去壩樹,有空也去守一守,看能不能再見到真龍風采。先生如若不棄,便與我們同行。”
“嗯?”
宋游愣了一下,這倒是意外之喜了。
更意外的是,從話中可以聽出,這位似乎以前就曾見過壩樹的真龍。
“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哈哈先生不嫌劉某中年體虛,走得慢就是了。”
“哪里哪里,我們行走天下,也不趕時間,走得慢些,就當看風景了。”宋游笑著說,“若無劉公帶路,山間道路錯綜復雜,我們說不定找個幾天都找不到哪個山頭哪個村寨是壩樹,還要走得更慢些。”
“哈哈……”
中年人與身邊老者對視一眼,頓時仰頭大笑:“先生是外地人,不知這山有多高,也不知這山有多大,山中的高山人大多都不說官話,要是先生沒人帶路又不知道怎么走的話,那可不止要幾天才能找到壩樹。就是幾十天,幾個月都不見得能找到。乃至于就算到了壩樹,可是村寨里的人一個都聽不懂先生說話,也沒有牌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壩樹。”
“有理。”
宋游知曉壩樹很高,而且知曉大致的模樣,又有燕子在天上尋找,自然沒有這么艱難,只是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問道:
“劉公經常來這山上?”
“也不是經常,每年來一趟。”
“聽起來劉公親眼見過真龍?”
“見過!自然見過!”
“真龍長什么樣?”
“劉某是不好敘述的,只得說劉某見到此山中的真龍之前,曾聽過不少故事傳聞,關于龍的也很多,各種各樣,什么都有。可在這山中第一次見過真龍騰起之后,便知曉了,為何這里的龍叫真龍,便知曉別地的龍,莫管鼉龍泥龍、地龍鯉龍、蛟龍角龍,都不是龍了。”
“竟如此神奇?”
宋游睜大眼睛,倒越發來了興趣。
“先生若是此行有幸,能守到真龍,尤其是能近距離看見的話,自然就知曉了。劉某說別的都沒有用,那般風采也不是能說得出來的。”
“聽起來不是每次都能見到,足下則不止見過一次?”
“哈哈先生機敏過人啊!”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活動了下脖子,對他說道:“先前走得累了,出一身的汗,坐下歇息會兒,又被這山風吹得涼,先生不多休息的話,我們就繼續啟程往前走吧,咱們邊走邊說。”
“好。”
宋游也邁開了腳步。
“撲撲撲……”
如今無需尋路,燕子便也落了下來,停在馬兒頭頂上。
三個背著背篼的年輕人走在前面,老者緊隨其后,中年人走在最后,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向道人。
“先生既敢獨自上山,如今這世道,也敢獨自游歷天下,想必也有道行在身吧?”
“確懂一些法術修行。”
“我就知道,若是不然,誰敢獨自走入這深山?”中年人嘆息道,“這世道越來越不安生了,以前山中很少有妖魔鬼怪,就算遇到危險也多是些豺狼虎豹以及山中的匪徒賊人,不過現在似乎也有妖怪了,和先生同行,也算給我們壯壯膽。”
“怎么說呢?”
“就好比今日,我們剛離開了官道,走上小路不久,在山路上,一片竹林前,就遇到一人,是個少年,向我們問路,也是問壩樹。”中年人雖然從容卻也放低了聲音,“劉某平常也是喜歡收集妖鬼奇事,向往仙道長生的人,在山中也結識不少有道行懂法術的隱士,聽得多了,這大半輩子以來也多少見過一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人。”
宋游回頭看了看馬兒頭頂的燕子。
貓兒也停下仰頭看了眼燕子。
“為何?”
“那少年生得過于俊俏,面容過于白凈了,簡直不是凡人。不僅如此,衣服也過于精巧。”劉姓中年人頓了一下,“劉某便是開布莊的,云州最好的布料莫過于沼郡纖凝的纖云紗、我們步郡路川的龍絲緞,這兩樣可都是要進貢宮中的,可即使是纖云紗與龍絲緞,也不見得趕得上那少年身上衣裳的料子,又纖塵不染,先生你說,這山中哪來這樣的人?”
中年人說著回頭看向道人。
本以為道人會應和他,或是追問他之后怎么將那妖怪應付走、脫險的,卻只見道人盯著他,眼含驚訝,露出笑意。
笑意中隱隱有意外之色。
“劉公是開布莊的?”
“正是。”劉姓中年人說道,“此番上山,便是去山頂收蠶絲。這時節山下春蠶夏蠶秋蠶都不是吐絲之時,唯有山頂的蠶正在吐絲,而且沾了山中靈氣與龍氣,編織成布,便是我路川的龍絲緞。”
“路川劉記布莊?”
“先生去過?”
“沒有去過,只是聽人說起過。”
宋游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與腳邊的三花貓對視一眼。
一切盡在不言中。
緣分也果真奇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