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墨竹縣,地上依舊有雪。
不過已經沒了寒冬臘月時那一片白茫茫的厚重了,地上露出了土,也露出了去年的野草,官道更是只有背光低洼處,才蓄積著有雪。
道人行走半日,走出幾十里路。
尋了一處地方,坐下來歇息。
客棧店主贈送的老母雞已經被他殺了清理干凈,榛蘑也被泡發了,折騰了半個下午,此時全都在鍋中,化為了一鍋燉肉,正咕咕冒著泡。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蹲成一坨,拿著一根木柴,認真控制著火,時不時探頭盯一眼鍋中,嗅一嗅鼻子,思考這個做法可不可以更換下主食材。
道人則盤坐在一旁,手拿《輿地紀勝》,思索接下來的路線。
召州很大,在地圖上就很大。
如果僅僅是這樣,還可能是畫地圖的人有些偏差,不過召州篇也說得明白,召州的郡縣數量雖與其它州差不多,不過由于歷史原因,召州一個小郡一個小縣的地盤也比得上南邊的大郡大縣,那便是真的很大了。
這些天住在城中,去茶樓聽書,也常聽說召州的故事。人文風景,江湖妖魔,還有盛產的淫祠邪祀,道人也聽了個大概。
心里有數了,便伸手從三花娘娘撿來的木柴中折下一根小細支,放進火里燒,燒燃后又抽出來吹熄,在地上一磨,便有了一根尖尖的木炭筆。
三花娘娘則扭頭把他盯著。
神色和變成貓兒時候幾乎一樣。
看見身邊的人有什么異樣的動靜,或者不常見的行為,她都得把目光投過去,盯著看,要么疑惑要么思索。三花娘娘十分聰明,敏而好學,要是覺得別人的行為很有道理,值得學習,便會暗自記下。
為自己變得和道人一樣厲害而努力。
“刷……”
道人在圖上畫了一條彎彎的線。
這便是之后的路線了。
“咕咕……”
鍋中飄起的熱氣已帶上了濃郁的香味,里頭的湯汁也已經變得濃稠,看起來甚至有些黏糊,湯汁中則是大塊的雞肉和一根根的榛蘑。
“好了……”
道人將手中的書扔到一旁。
伸手去拿碗和湯勺。
“好了!”
三花娘娘也立馬將自己精心挑選出來的叛徒木棍扔到一旁,和道士扔書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隨即也去拿自己的小碗。
同時不忘仰頭對樹上的燕子說:“燕子你吃不吃?給你留一個雞翅膀!”
“撲撲撲……”
燕子扇著翅膀飛到了另一棵樹上。
三花娘娘面露不解,不斷朝那邊投去目光,不過大肉當前她也不甚在意,搖了搖腦袋,便雙手捧著小碗,湊近了鍋,眼巴巴盯著道士。
一人一碗雞肉,冒著滾滾熱氣。
道人夾了一塊,吹起一口氣,便將滾燙的雞肉放進了嘴里。
幾年的走地老母雞,鮮味不必多言,本地產的榛蘑,也是上等的鮮美,宋游差不多照著當地的做法,不過加了幾片香葉桂皮與八角,將湯汁熬成了濃稠又晶瑩剔透的金黃色,一坨肉帶著湯汁,那味道真是神仙都不換。
尤其在這雪化時節的野外,無論滋味還是溫度,都讓人滿足。
“呼……”
宋游好想這會兒有一碗大米飯,或者一鍋湯餅面條,哪怕幾個烙鍋邊的饃饃也行,能想象到它們裹上吸飽湯汁后,伴隨著肉和蘑菇吃的美味。
一坨肉下肚,又瞄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覺得如何?”
“三花娘娘覺得好吃。”
“好吃就好。”
“三花娘娘覺得奇怪。”
“怎么了?”
“三花娘娘好像越來越喜歡吃人飯了。”小女童一手抱碗于懷中,一手拿筷,停住吃飯的動作,卻是皺起了小眉頭,一臉認真的對他說,“以前三花娘娘第一次吃人飯的時候,覺得吃著都差不多,不管是果子還是草,都不好吃。肉好吃,但是不管往里邊加什么菜和菇菇,都是肉的味道,可是現在吃起來,總覺得不一樣了。”
“是嗎?”
“是的!”
“這樣啊……”
“這樣啊……”
“但是三花娘娘還是一如既往的愛吃耗子。”宋游對小女童說。
“當然!”
小女童嚴肅點頭。
耗子多好吃啊。
怎么會不愛吃耗子呢?
貓是鐵,鼠是鋼,一頓不吃心癢得慌。
宋游又轉頭看了看她:“三花娘娘站起來給我看看。”
“三花娘娘站起來給你看看……”
小女童扭頭看他,雖然疑惑,卻也抱著碗站了起來,一邊起身一邊繼續吃肉,一邊吃肉,一邊疑惑的把他盯著。
“三花娘娘似乎又長高了一點了。”
“又長高了一點了!”
“我覺得。”
“長高了多少?!”
“一點吧,或許多一點,具體多少,得回到長京之后才知道了。”宋游對她笑著說道,“希望那面墻還在。”
“肯定很多!”
“或許……”
道人又笑了笑,繼續吃肉。
今天雖然只走了半天但也是走不了了。這大幾斤重的老母雞一人一貓一頓根本吃不完,說不得今晚還得加一頓夜宵,也還是吃不完。而且這滿滿當當的一鍋燉雞,連湯帶水,也根本端不走,怕得明天早晨才吃得完了。
這時候就有些想念吳女俠了。
或者舒大俠。
練武之人胃口大,若有他們在,一頓多半是吃得完的。
如今得在此處過夜了。
正好……
道人瞄向遠處。
遠處有片竹林,自己帶了大米,等下便去砍竹筒,雖然鍋被占了,但等到明早,也能煮一份竹筒飯。
既然前路漫漫,便無需心急,只慢慢悠悠照顧好自己喜好,慢慢的過去。
如此才自在。
“嘩……”
春風翻動了書。
正好落在地圖那一頁。
地圖是大概,線也只是大概,將召州的版圖繞了一圈,幾乎呈一個開口的圈,繞到寒州,通往光州。
春去夏來,召州依然涼爽。
墨竹縣的茶樓之內。
許是夏天的緣故,茶樓中生意稍微回暖,少年得閑,終于又一次來到了茶樓門口,依然不敢進去,只與其他幾個要么看起來落魄要么生性吝嗇的人一同站在茶樓門口,向里頭張望,豎起耳朵。
少年向來是有分寸的。
茶樓店家也差不多認識他。
知曉這少年命苦,無爹無娘,而他雖在門外聽但從不擋門擋路,衣服雖破舊,卻不臟不臭,影響不大。反倒有時候店中需要搬什么,但凡茶樓店家來問一句或投個眼神來,這少年也舍得下一身苦力,店家倒也不常趕他。
隔壁客棧的店家就不一樣了。
客棧的店家雖然吝嗇,舍不得出錢,然而卻是茶樓的鄰居,雙方是有交情的。茶樓客少之時,大可進屋去坐,客多之時,也可以不慌不忙的搬根板凳坐在門口,是與這些落魄人截然不同的待遇。
“青鋒寶劍……
“座下青牛……
說書先生肚子里東西不多,翻來覆去,講的也都是那幾個故事,繞來繞去,又講回了去年北方軍中神仙高人降妖除魔之事。
所幸這說書先生技藝不錯,講來抑揚頓挫,哪怕伱聽過了,再聽一次,也還是會覺得精彩。
尤其在這娛樂活動匱乏的年頭。
少年也仍舊聽得津津有味。
客棧的店家則全當打發時間了。
只是聽著聽著,少年身邊同樣站在門外的一個江湖漢子卻不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不屑:
“都瞎編些什么……”
聲音不大,卻也不小。
茶樓中的聽客不少都聽見了。
那說書先生朝他投來目光,自己的故事幾分真假心里有數,加之一個說書人,斷沒有頂撞聽客的道理,便也只當沒有聽見。
茶樓店家也投來了目光,但見漢子身材雄壯,腰帶鐵棍,也不敢言語。
然而門外的落魄江湖人卻不止他一個。
另一個人聽了,心中好奇,便低聲問:“兄臺可有什么別的說法?”
少年瞄向他們,也豎起了耳朵。
“談不上什么別的說法,只是灑家剛從禾州過來,從那邊聽說的從言州傳來的消息,可不是這老頭兒講的這般模樣。”
“怎么說?”
“那哪是什么須發皆白的老神仙?又哪來的什么青牛幼虎?哪來的什么青鋒寶劍?沒聽說過!都沒聽說過!這老頭兒要么是自己編的,要么便是不知從哪道聽途說一些不實在的東西!這不瞎扯嗎?”漢子口水橫飛,“但凡離言州近些的禾州光州,都知曉,那助陳將軍除妖的神仙高人,根本不是這老頭兒說的這樣!”
“兄臺講講!”
“聽說那神仙顯化的是一個年輕道人的模樣,看著也就二十多歲,也沒有什么青牛,是一匹瘦瘦的棗紅馬,帶的也不是什么幼虎,只是一只生得漂亮的三花貓兒,聽說是天上的一個什么星宿化作的。更沒有什么青鋒寶劍,倒是聽說,那道人拄了一根竹杖。”江湖漢子咧嘴一笑,“基本上過了光州這些故事就被越傳越假了,不過灑家這一路聽過來,像是你們這些假的,還是頭一回遇到。”
江湖漢子說著時,留意著眾人反應。
尤其是那說書先生,還有那堂中坐著看起來像是店家的兩人,以及幾個老主顧——自己雖然沒出錢,但是不要臉,要是別人出言呵斥,自己倒也不能慣著。
然而卻只見說書先生愣在當場。
那兩個疑似店家的人也愣在了原地,保持著望向他的姿勢,表情卻逐漸呆滯。
至于那幾個坐得離說書先生最近、看起來像是老主顧的人,則已經面露疑惑與思索,隨即忍不住低下頭,與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起來。
身邊那個半大小子同樣呆住。
“那先生……可有姓名?”
“姓名?在禾州的時候好像聽過那先生姓宋還是什么,出了禾州,就說什么的都有了,有姓劉的有姓張的,還有和皇帝老兒一個姓的,我看也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多半啊,全是假的。”
此言一出,那兩個疑似店家的人,還有身邊的半大小子,頓時更呆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