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際,正是最熱的一段時間。
宋游此前從召州寒州過來還好,那邊即使是盛夏,絕大多數地區也并不炎熱,一路走來,氣溫是很適宜的,如今進了光州,便越來越熱。
好處在于人煙越來越盛,越來越繁華,一行人無論補給還是住宿,都方便了很多。
有時都無需自己做飯尋水,官道每幾十里就有茶攤,賣茶之余,很多也賣些餅子饅頭,可以果腹。偶爾見到賣餛飩或湯餅的攤子,那便能讓一整天都稱得上幸運了。雖說這樣的天氣,只要不下雨,隨便找一平坦之處,都無需毯子薄被,羊毛氈往地上一鋪,便可美滋滋睡一夜,看這個時代特有的清明璀璨的極致星空,不過也常常可以找到借宿的廟子,與來往江湖人夜談一宿。
這種感覺有些像是當年剛下山、在逸州行走的時候了。
恰好也又是一個夏秋交際。
不過道人比之當初卻變了許多。
經歷的也要遠比當初多了。
此刻的官馬大道上,綠樹如茵,光暗分明,樹枝樹葉都被映在了路上,一人一貓一馬從中走過,身上的光影亦在不斷變化,有種恍惚感。
身邊行人不少,商隊郵差,走江湖的,稱不上絡繹不絕,但也是過會兒便能見到一隊。
馬騾鈴聲叮叮當當,伴隨著蹄聲,不時有人的呵斥,還有打響鼻的聲音。
道人走在路上,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道輕微的聲音。
“有位先生……”
帶著明顯的童音。
宋游轉身一看,是幾名牽著驢子的江湖人,驢子上坐著男童,那道聲音便是從一名驢背上的男童口中傳出的。
牽著驢的大人轉頭瞪了男童一眼,似是叫他不要大驚小怪,又似是指責他引起了宋游注意或是打攪到了宋游,怕惹來麻煩。
“有禮……”
宋游對他們笑了笑。
江湖人從男童身上收回目光,見宋游溫和有禮,便也笑了笑,不敢失了禮節,便攥著韁繩拱手:
“先生,有禮了。”
“諸位這是去哪?”
“去霧山。”
“也去霧山么?”
“先生也是?”
“是。”
宋游笑容燦爛了幾分。
又看了看這幾人,大人要么佩戴刀劍,要么帶著棍棒,都像是走江湖的,幾乎每人都牽著一頭驢子,若是兩人牽著,則看起來像是夫妻。每一頭驢子背上都有一名或大或小的小孩兒,以男童為主都正是適宜練武的年紀。
聽說舒一凡在光州霧山開山立派,一是想要將家傳劍法傳承下去,二也是不希望自己感悟的驚雷劍道沒有傳承。
那可是活著的劍道宗師。
以舒一凡當今的名氣,愿意留下自己的傳承,對于江湖武人而言,吸引力有多大,自不用多說。
想來多半是帶著去拜師學藝的。
不過這一路上,去霧山驚雷劍派拜師學藝的人數之多,仍舊超過宋游的預料。
“先生是去做什么的呢?”
“去拜訪一位故人。”
“哦?先生在霧山有故人?”
“有一位。”
幾人對視一眼,目光頓時熱切幾分。
“可是驚雷劍派新招的弟子,還是門中管事?”
“都不是。”
“噢……”
“幾位是去學藝的?”
“是……”
那江湖漢子點了點頭,表情中雖然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勢利。
正巧雙方速度差得不遠,他們走得略微快些,從宋游身后慢慢追了上來,與他并行,怕是要一同走上一截,趕路也悶,便和這位偶遇的先生閑聊幾句,說道:
“不知先生混不混江湖,也不知先生知不知曉,近幾年江湖上出了一號了不得的人物,人送外號驚雷劍。哦,現在該叫驚雷劍圣了。去年這位一人一劍,幾乎斬遍了光州妖魔,知州特地下令,將霧山劃給他,允許他開宗立派,可招門徒千人。這消息傳出去之后,呵,從去年開始便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帶著子女慕名而來,想拜師學藝。”
身邊的人聽了,又有一人笑著開口:“也就是消息還沒傳到西域,要是傳到西域去了,怕是萬里之遙的武人,也會紛紛前來拜師學劍。”
“這么多啊……”
道人倒是感覺挺有意思。
有點大賢開門廣納門徒的感覺了。
然而這卻是在江湖上。
怕也很難得一見吧。
身邊一直緊緊跟隨的三花貓也高高仰起頭,睜大眼睛把這些人盯著。
“可惜江湖門派不可坐大,驚雷劍派招人有限,聽說要求極高,大多數人都被送回去了。”最先開口的江湖男子說道,搖了搖頭,伸手在自家兒子的腰板上拍了拍,“也不知道我們能選上幾個。”
驢背上的小孩兒轉頭盯著道人。
黑溜溜的眼睛清澈閃光。
“對了,聽說所有送去拜師學藝的人都得先在山上選拔,為期七天,山上人多不說,爹娘也得在山下等著,選上也是先練三個月,三個月之后若是實在愚笨沒有天資,也得被送回去。聽說山下的茅店車馬店全都滿了,先生去尋故友,不知住得方不方便,總之也得早早打算住處才行。”
江湖人好心的提醒一句。
“不打緊。”宋游對他們笑道,“在下本就是一游方道人,隨便挑個地方,天為被地為床即可,這天氣也冷不到人。”
“這倒也是。”
這群人終究要比他走得快些,也不曾為了他而改變速度。
追上他之后很快也遠去了。
幾個江湖人回身對宋游拱手,便算作道別。
往前幾十里,便是霧山。
燕子尋路,絕不帶偏。
果然如路上的江湖人所說,山下早已人滿為患,多是江湖人或當地富商,送來子女,自己便在山下住著等消息。
山上則不斷有人在建房屋。
這般景象,怕是以往絕大多數江湖門派都不曾有過的。
宋游邊走邊看,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后,江湖上的另一個名門大派。
江湖最重名氣,有個當世唯一的武道宗師坐鎮于此,從一座荒山,到一個名門大派,也許就只需要這么點時間。
期間不斷有江湖人朝他投來目光。
有人只是單純的好奇與疑惑,有的則似乎聽說過一些傳聞,覺得這道人的打扮和故事中的神仙相似,只是也拿不準,于是竊竊私語。
宋游走到山上,便見有人領著孩童報名,有管事負責登記。
舒一凡當初與宋游分別之時是一個人不假,不過像他這樣的人,也只是年輕時愿意獨來獨往罷了,如今也到了而立之年,又以武入道一旦有了開宗立派的想法,無論是錢還是人,自會聚集過來。
管事是仰慕他風采,自己找來的。
門派中又有一些江湖武人,多是原先閑散的江湖高人,早就與舒一凡結識于江湖,如今慕名找來,舒一凡知曉他們品行不錯,便都留下幫襯自己。
宋游很快到了山門口。
大門嶄新,透過大門,隱隱能聽見少年練武、練劍發出的喝聲,管事剛叫兩名少年將新登記的幾名孩童帶下去,一轉身,便看見了宋游。
“先生這是……”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舒一凡舒大俠的故識,有禮了。”宋游對他說道,“如今路過光州,聽說他在此處開山立派,特來拜訪,不知管事是否方便通報一聲。”
“宋先生!”
管事頓時愣住。
隨即睜大眼睛,哎呀一聲,連忙將簿子交給身邊人,以大禮迎宋游進去。
“掌門早就交代過,先生游歷天下,繞到光州時,聽見他開山立派的消息,多半會前來尋他,若是先生前來,定要以大禮相待。”管事一邊說著一邊悄悄瞄向宋游,想來他是聽說過道人與劍客的傳聞的,心中只把道人當作神仙,見他目光看過來,立馬就把頭低下,“小人姓羅,本是掌門親戚家里的外門管事,仰慕掌門風采,特投身于掌門,現為門中管造飯開支、收徒待客、登記造冊之類的雜事。”
“原來是羅管事。”
宋游回禮,隨他往前走動。
余光一瞥,還瞄見了路上遇見過的男孩,這會兒正站在院子中,被一個年長的武人一通亂摸,他則扭頭,與道人對視。
“不知舒大俠如今在哪呢?”
“不巧!”
羅管事立馬露出為難之色,卻不敢說宋游來得不巧只是說道:“前段時間聽說光州又有兩處地方鬧了妖魔,怕是去年沒有除干凈的,當時要么躲起來要么季節不對,如今又冒了出來。掌門聽說之后,便火速前去除妖了。”
說著頓了頓:“就……四天前……四天前才剛出發。”
“不在門中么?”
“是啊。”羅管事不敢多看他,全因以前在茶樓中聽說過八字不夠硬的人亂看神仙被傷了眼睛折了壽的故事,“宋先生定是有所不知,此前我家掌門花了半年時間,差不多斬盡了光州妖魔,才得以在此立派,后又曾立下誓言,只要掌門與門派在此,光州便不受妖魔所擾……”
“原來如此。”
宋游點點頭,明白了。
以武入道之后,能保一方安寧,倒也不負他性子里的剛毅與這從天雷中領悟的劍道了。
“舒掌門去哪里除妖了呢?”
“光州兩處地方皆鬧了妖魔,一處是北邊的及硯縣,離這邊有四百里路,說是鬧了蟲妖,禍害莊稼。一處是西邊靠近禾州的金河縣,離咱們這兒怕是有六七百里路,說是山中有虎妖,吃人無數,積骨成山。”羅管事說著更為難了,“掌門只拿了些行囊,便帶馬仗劍而去,出門之時也沒說要先去哪里,只說除完妖就回來。”
“呵……”
宋游不禁露出笑意。
算算上次一別,有一年半了,舒大俠即使有了山門,也還是那般性格啊。
只是啊,這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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